胆太大！冒部委名号，称交四百元当部长

澎湃新闻记者 陈兴王 刁凡超 实习生 薛莎莎 赵思维

暗访：“绿盟”如何忽悠和骗人 拍摄 ：澎湃新闻记者 陈兴王 剪辑：澎湃新闻记者 陈兴王 胡芮默(03:01)

似已绝迹多年的神秘组织“绿盟”，最近又重现江湖；短短半年，通过微信平台迅速在全国各地蔓延，或已逾两万中老年人上当受骗，涉及资金近千万。

每人交400元办理“调研员证”，即可成公务员并享受“国家公务员薪资待遇”，还能分得国家百万元股权……“绿盟”编造的谎言看似低劣，却不乏机关退休干部、企事业单位退休人员深陷其中。

“绿盟”全称“绿色中国建设工程”，自称隶属于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环境部管理，由国家统计局发起成立；其负责人程韩临曾以“绿盟”秘书长，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员等身份，多次接受媒体采访。

程韩临的微信。

3月12日，澎湃新闻分别从国家发改委、国家统计局获得证实，其下属部门、单位中，没有名为“绿色中国建设工程”或“绿盟”的机构和相关项目。

澎湃新闻向环境部及直属单位求证，均表示查无此单位，“登记在册的社团组织也没有‘绿盟’”。

国家统计局下属的事业单位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相关负责人亦向澎湃新闻表示，其中心历任、现任领导，及全部在编人员中，没有名叫“程韩临”的人员。

12日下午，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官网发布“严正声明”表示，有不法人员“程韩临”打着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副主任的旗号，在社会上进行诈骗活动，提醒群众不要上当受骗，并将协同公安检察机关追究“程韩临”的违法犯罪行为。

3月14日下午，澎湃新闻记者表明身份，与程韩临进行了对话。程韩临在电话中不断质问澎湃新闻记者：“你竟然还敢跟我胡作非为，冤枉好人，我看你是个诈骗犯，你给我当心点。”

澎湃新闻记者今年2月底缴纳400元加入“绿盟”，通过与上下线人员接触，从湖北十堰到河北石家庄，再至北京，一路追寻“绿盟”总部，挖掘该组织背后的操纵者。

结果发现，该组织宣称的总部早已人去楼空，神秘人“程韩临”一直未现身。

“绿盟”微信群内传播的绿盟总部照片。

位于石家庄市西三庄街256号的“绿盟”总部早已搬走。澎湃新闻记者 陈兴王 图

中国反传销协会会长李旭告诉澎湃新闻，此类骗局不同于传销，类似于“民族大业骗局”，这类骗局实际上就是诈骗，收完钱后基本上就没有下文了，忽悠一群想不劳而获的人，最终养活了一批真正不劳而获的人。

记者交400元，被安排为“项目推进保障部部长”

从湖北十堰市某地税部门退休的副科级干部龙某，尚沉浸于“绿盟”勾画的“大饼”之中。

今年2月下旬，湖北十堰市的毛某向澎湃质量报告投诉平台（www.thepaper.cn/consumersComplaint.jsp）反映，其母龙某今年56岁，刚从当地地税部门退休，于2018年12月加入了一个名为“绿盟”的组织，之后便四处拉亲友加盟，疑为传销。

毛某讲，其母替他交纳400元，并提交相关身份信息，将他拉入“绿盟”，被安排为“宣传培训部副部长”一职，宣称能至少分150万干股，每月还能享受“国家公务员薪资待遇”，月薪七八千甚至上万。

此外，龙某将丈夫、外甥等多名亲友拉入“绿盟”，所需400元“入盟费”多为龙某代为交纳。

2月27日，澎湃新闻记者向龙某交纳了400元，龙某旋即发来“中国绿盟投资集团西北大区架构人员数据登记表”、“中国绿色发展战略（政策与市场）实施计划绿色发展项目调查研究员登记表”，让填写。

表中需填写电话号码、身份证号，并且需要提供身份证正反面照片、银行卡号、家庭住址等多项涉及个人隐私的信息内容。

“绿色发展项目调查研究员登记表”中显示，“绿盟”的中枢运作系统为“绿色中国建设工程(绿盟)专家指导委员会、国家绿色发展战略研究课题组、中国绿色文化与绿色经济项目开发促进办公室、绿色中国建设工程(绿盟)乡村振兴项目开发促进办公室、天泽绿盟投资集团”等机构、公司。

随后，龙某邀请澎湃新闻记者加入一个名为“（绿盟）琼03主任办公室”的微信群，并给安排了“项目推进保障部部长”的干部职务。

龙某称，交的400元是用于办理“调研证”，调研证上盖有国家“六部委”公章，持有调研证就能享受“国家公务员薪资待遇”，“干部”还能分得3个干股，每股至少50万元。

在微信群中，除了每天下午6时至8时需在群中“签到”之外，群内禁止闲聊。不时，会有一些备注为“书记”“主任”职务的人员，将“绿盟”相关介绍、学习资料发进群中。

其中一段“西北大区副总裁朱林芳分享（绿色发展）”的讲话录音中称，“绿色中国建设工程简称‘绿盟’，是一个国家机构，直属单位是国家发改委和绿色环保总局”。

录音中还称，“持有调研证才能成为绿盟人，才有资格和当地的政府和企业对接项目，才可以获得股权分红，分享国家50万亿‘大蛋糕’，成为百万、千万富翁”。

在类似的蛊惑宣传下，许多不明真相的中老年人纷纷交钱加入“绿盟”。

“绿盟”微信群中传播的相关肩章、臂章，宣称“绿盟”为军事化管理。

受骗人数或超2万，钱款汇入私人账户

进入十堰市的主要干道路旁，沿途多处可见提醒防范集资诈骗的横幅。

“绿盟”在湖北十堰市的主要人物有二人，即龙某的上线朱某芳，朱某芳的上线李家兰。朱某芳是龙某原地税部门的同事；李家兰是十堰市当地某职业学校退休行政人员，被称为“李军长”。

李家兰的“绿盟”调研员证。澎湃新闻记者 陈兴王 图

3月6日，澎湃新闻在十堰市国际金融大厦B栋21楼的邦兴网络科技有限公司，见到了龙某和朱某芳。

据朱某芳称，她是2018年11月经李家兰介绍加入绿盟，没有去过“绿盟”总部，只知道总部在河北石家庄市，不清楚具体地址。

龙某称担任东南大区县级架构“0601分公司党组书记”职务，朱某芳则称担任市级架构“06子公司副主任”职务，二人加入“绿盟”已近半年，尚未获得股权，也未领取到薪资。

但龙某、朱某芳认为，花400元办一张“调研证”，只是平时退休工资中很小的一部分支出，用这400元却能换来百万股权。她们坚信“绿盟”是国家的大项目，国家准备了50万亿“大蛋糕”用来打造一批中产阶级，真实存在。

在朱某芳介绍下，3月7日，澎湃新闻记者在十堰市人民公园约见了人称“李军长”的李家兰。

66岁的李家兰是十堰市某职业技术学校行政退休人员。李家兰称，2018年10月，其经“东南大区主任助理”孔令鑫介绍加入“绿盟”，上级考虑到她资历深，破格邀请她担任“市级领导”职务，“享受省级领导待遇”。

李家兰称，“绿盟”设有9个大区，大区下设省、市、县、乡镇等多级架构，每一层架构设22个领导职位，领导职位之外，剩下的入盟人员属普通会员。她在十堰地区已经发展了30余人加入“绿盟”，并建立了“市、县”两级架构，共1个子公司、4个分公司，每个架构22个领导职位全部安排到位。

李家兰提供的“李家兰东南大区架构人员数据登记表”显示，每一级架构设有“主任、主任助理、副主任、党组书记、财务部部长”等22个“领导”职位。
每一个职位所对应人员来自湖北、江苏、陕西、辽宁、云南等十余省份，年龄均在40岁至70岁。

按照春节前“绿盟”总部安排的任务，每个大区要发展至少3000名会员。“我们东南大区春节都没有休息，一直在工作，3000人已经都满额了。”李家兰称，目前9个大区会员超过2万人。

照此保守推算，“绿盟”已通过此途径，向全国各地中老年人收取费用超800万元。

宁某新刚大学毕业，即被其舅妈龙某拉入“绿盟”，并在县级架构“粤0601分公司”（注：“绿盟”微信群名称，多以省份简称进行命名，东南大区下设“粤”“琼”等微信群，十堰分在广东的架构之下）中担任“财务部长”一职。宁某新清楚“绿盟”明显是个骗局，便先在微信群中潜伏了起来，收集到一些数据、人员表格。

宁某新提供的一份“甘肃、西南汇总简表”中，所涉“绿盟”会员人数已达1011人。而让宁某新和龙某的儿子毛某担心的是，“绿盟”在发展会员时，收集了会员的身份证号码及正反面照片、银行账户、手机号码、家庭住址等重要个人信息，一旦被不法分子继续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而“绿盟”向每位会员收取的400元“调研证”费用，统一交给对应架构的财务部部长，然后一级级上交，最后汇入东南大区财务部部长“龚云莉”的私人账户。

按照李家兰的说法，“龚云莉”之上还有“绿盟”总部的财务，最后钱款交给了“国家发改委”，由“绿盟”统一制作“调研证”发放。

“绿盟”微信群中发布的伪造文件。

澎湃新闻注意到，在李家兰发的朋友圈中，有一张图片中盖有“财政部、民政部、民族资产解冻最高管理委员会”三个红章的文件，文件中称该三个部门“会议研究一致决定：特此授予李家兰同志为我部召集民族大业有功人员入册成为公务员一级发放补偿金款项负责人”。

澎湃新闻记者问李家兰：“国家财政部、民政部真的发这个文件？”

李家兰笑着支支吾吾地说：“让我当负责发补偿金，最后那事没成，钱没拨下来。”

事实上，类似“民族资产解冻”式诈骗由来已久。据新华社今年2月1日报道，公安部部署全国公安机关从1月起开展为期半年的打击整治民族资产解冻类诈骗犯罪专项行动，各地公安机关迅速推进专项行动，侦破了一批民族资产解冻类诈骗案件，摧毁了一批犯罪网络，抓获了一批犯罪嫌疑人。

公安机关查明了43个实施民族资产解冻类诈骗犯罪的虚假项目和组织，其共同特点是由广西凌云籍犯罪分子伪造政府公文、证件、印章，编造“民族大业”“精准扶贫”“养老帮扶”“慈善富民”等诈骗项目，然后物色代理人并通过建立微信群等方式发展人员，谎称缴纳几十元、上百元的会费、报名费等费用后就能获利数万元、数十万元甚至数百万元报酬，进而实施诈骗。

中国反传销协会会长李旭告诉澎湃新闻，“绿盟”骗局不同于传销，类似于“民族大业骗局”，这类骗局实际上就是诈骗，收完钱后基本上就没有下文了，忽悠一群想不劳而获的人，最终养活了一批真正不劳而获的人。

神秘总部难寻，“绿盟”所涉6家机构均为虚假

李家兰向澎湃新闻展示了其持有的“调研证”。深绿色封皮上写着“绿色中国建设工程（绿盟）绿色发展商业生态圈建设、中国绿色发展战略（政策与市场）实施计划、绿色荣誉证（绿色发展项目调查研究员证）”字样。

该证书内页中写着，“聘请李家兰为绿色中国建设工程（绿盟）绿色发展项目调查研究员，并推选为中国绿色发展形象大使候选人（绿色环保卫士）”。

证书下加盖有“绿色中国建设工程（绿盟）专家指导委员会、中国绿色发展战略（政策与市场）实施计划推进办公室、中国绿色文化和绿色经济项目开发促进办公室、绿色中国建设工程（绿盟）绿色发展商业生态圈建设管理委员会、绿色中国建设工程（绿盟）乡村振兴项目开发促进办公室、中国绿色发展形象大使推选暨生态标志认证指导委员会”六个红章。

澎湃新闻多方查证发现，该六个红章对应的部门均为不存在的虚假机构。

从龙某、朱某芳，再到“市级领导”李家兰，他们对“绿盟”总部一无所知。她们只知道自己的上级是谁。李家兰称，她的上级孔令鑫去过总部，还在微信群里发过照片。

据孔令鑫等人在微信群中发的照片显示，“绿盟”总部位于河北石家庄市西三庄街256号。

3月8日，澎湃新闻记者前往石家庄西三庄街256号，该地址处为一栋写字楼。经与写字楼物业管理公司询问，此前确实曾有名为“绿盟”的公司在此办公，但早已搬走，去向不明。

而作为“绿盟”中枢运作系统的“天泽绿盟投资集团”，其工商信用信息资料则显示，“绿盟”秘书长程韩临为该公司股东成员；同时，北京天元绿盟、天合绿盟、天鑫绿盟、天银绿盟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等四家公司，均为天泽绿盟投资集团的股东。

澎湃新闻记者又前往北京平谷区、门头沟区、丰台区实地探访了天泽绿盟投资集团及其4家股东公司的注册地，发现该5家公司多为异地注册公司，实际经营地址与工商注册地址不符，疑为皮包公司。

该5家公司工商注册时所留电话号码，多已停机、关机。

天泽绿盟集团有限公司所在地北京市平谷区马坊工业园区管委会一位负责人表示，该公司属园区招商引资的异地注册公司，现已被管委会备注为“失联”企业，自注册成立以来，从未纳过税。

澎湃新闻通过“天合绿盟”工商信息中备注的企业网站“www.greena8a.com”，进入“绿色发展决策网”的“绿盟”官网，该网站“绿盟简介”中介绍称，“绿盟”是“1998年由原国家统计局政策研究所牵头发起，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全国政协人口资源与环境委员会、国家计划委、国家经贸委、信息产业部、农业部、水利部、林业部、国务院研究室、人民日报社、经济日报社、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国家环保总局、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科学院等部委院、陕西省延安市人民政府、中共陕西省委政策研究室、西部发展研究中心、中国日报社、中国市场经济报、中国高新技术产业导报、北京密云县人民政府等参与支持设立的中国绿色经济联盟工程（CGEU）即绿色中国建设工程（绿盟）”。

此外，该简介还宣称，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原主任赵仲海是“绿盟”创始人之一。

“绿盟”微信群内传播的该组织核心人物照片。

“绿盟”负责人疑冒充公职人员，反质问记者是诈骗犯

随着调查深入，“绿盟”背后的神秘负责人程韩临逐渐浮出水面。

按照李家兰提供的信息，其上线孔令鑫的领导为任秋水，任秋水任“东南大区主任”，各大区直接对接总部；总部现任总裁名叫李洪华，而负责全国事务的则是“绿盟”秘书长程韩临。

“绿盟”微信群内传播的照片，第一排右一为任秋水，右三为程韩临。

根据任秋水的姓名和手机号码，澎湃新闻通过天眼查查询到，任秋水在“北京达康工贸公司”担任法定代表人，而该公司全资股东为北京雁翅企业管理中心，属于北京市门头沟区雁翅镇人民政府独资镇办企业。

澎湃新闻在以“绿盟”调研员身份与任秋水通话时，对方一样宣称“绿盟”是国家重点项目，石家庄总部只是东南大区总部，现在换了地方正在装修；而北京总部，任秋水称，“我虽然是北京人，我都没去过，你去了像我们这种级别也进不去，都有人站岗，领导人住的地方，也不会接见你”。

任秋水称，程韩临是“绿盟“秘书长，负责全国事务，是大领导，他见过，也有电话，但不能提供。

任秋水还向澎湃新闻记者建议，“你要是能搭建一个市级架构，下面至少搭建四个县级架构，我就可以让你当市级架构领导。”

公开信息显示，程韩临在2004年至2014年期间活动频繁。此后，网络上有关程韩临和“绿盟”的信息几乎绝迹。

程韩临以“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绿色经济联盟工程总策划、《公关世界》杂志社副总编辑”身份，于2004年10月12日曾接受浙江温州市一家媒体采访。

2013年5月20日，程韩临又以“绿色中国建设工程〔绿盟〕专家指导委员会秘书长、研究员”身份，在湖北日报发表了一篇“谋求绿色发展的经典成果”的署名文章。

2019年3月12日，澎湃新闻以“绿盟”调研员身份辗转与程韩临取得联系，程韩临称自己是搞“理论研究的，不插手具体事务，股权分配是公司的事”。

程韩临还称，“调研员是绿色宣传员，调研员是优选的，有一定要求和程序，调研员证免费，当心不要误入一些传销泥潭，要有分辨能力。”

当澎湃新闻提出与其见面详聊时，程韩临则以近期“有会”为由拒绝。

随后，澎湃新闻分别从国家发改委、国家统计局获得证实，其下属部门、单位中，没有名为“绿盟”的机构和相关项目。

国家统计局下属的事业单位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相关负责人也向澎湃新闻表示，其中心历任、现任领导，及全部在编人员中，没有名叫“程韩临”的人员。

该负责人还表示，已向原中心主任赵仲海证实，赵仲海从未参与并创立过“绿盟”，也不认识程韩临。

而此前的“绿盟”网站中，宣称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原主任赵仲海为“绿盟”创始人之一。

12日下午，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官网发布“严正声明”表示，有不法人员“程韩临”打着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副主任的旗号，在社会上进行诈骗活动，提醒群众不要上当受骗，并将协同公安检察机关追究“程韩临”的违法犯罪行为。

3月14日下午，澎湃新闻记者表明身份，与程韩临进行了对质。

程韩临在电话中不断质问澎湃新闻记者：“你一天在胡搞什么，你竟然还敢跟我胡作非为，冤枉好人，我看你是个诈骗犯，你给我当心点，敢给我胡伪造，胆子也太大了我给你讲”。

程韩临反称，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的“严正声明”是伪造，“这年头冒充的事多了”。随后，程韩临又坚称该中心原主任赵仲海是其上级领导，相识多年。但程韩临未就其身份质疑和“绿盟”虚构国家项目诈骗中老年人的行为给出解释。

此后，程韩临便不再接听澎湃新闻记者电话，不再回复微信。

本期编辑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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