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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记录人物的浮沉,和时代价值的变迁)
作为一名月嫂,40岁的卓红英在北京六年,服务过40多个产后家庭。那些在职场上挥洒自如的白领爸妈常在她面前显露出生涩甚至笨拙的一面。在带孩子这个领域里,卓红英比他们更有经验和话语权。
教人常识并不难,令卓红英困扰的是,这传授的尺度很难把握。她逐渐意识到,这些白领爸妈的心态很复杂。他们生活中依赖月嫂,但心理上又保持距离。“她是妈妈,我是阿姨,要让她们有优越感,不能是你什么都比她们强。”
孩子躺在妈妈身边睡着了,爸爸把她指给卓红英看:刚吃了一小时奶,吃饱就睡了。卓红英瞅了一眼,纠正他:根本就没出奶,孩子是嘬太久吃不到,累得睡过去了。判断有没有吃到奶,要听吞咽的声音。说着,她挤了一下妈妈的乳房,只冒出一个小水滴。
夫妻俩将信将疑。不一会儿,爸爸喊她过来:孩子喉咙里“咕咚”了一声。
卓红英又看了一眼,哭笑不得:奶还是没下来,孩子咽的是口水。
作为一名月嫂,40岁的卓红英在北京六年,服务过40多个产后家庭。业内把进入雇主家称为“上户”,这段时间长则两个月,短则40天。月嫂要照顾婴儿和产妇,还要教新晋父母怎么带孩子。卓红英高中毕业,入行前在石家庄的纺纱厂做工,但每到“上户”,那些在职场上挥洒自如的白领爸妈常在她面前显露出生涩甚至笨拙的一面。在带孩子这个领域里,卓红英比他们更有经验和话语权。
推开雇主家的门,迎头总是那句话:你可终于来了。
一位爸爸急于向她请教,解孩子的纸尿裤累到腰疼,怎么办?前几天,他一听到孩子的哭声就解开看看尿了没,重复了一整晚。卓红英告诉他,纸尿裤上有一道杠,尿完就变蓝,不用解开看。
一位妈妈抱怨丈夫木讷,不会和孩子互动。卓红英把婴儿送到爸爸怀里,一句一句教他:“你叫他名字”,宝爸叫了一声。“你逗逗他,说我是谁呀。”宝爸跟着重复了一遍。下一句还得教:“你说我是你爸爸。”
教人常识并不难,令卓红英困扰的是,这传授的尺度很难把握。一位妈妈看到孩子溢奶,立刻紧张起来,担心嘴里流出的奶会流进耳朵。卓红英向她解释,孩子侧着躺,奶会直接流下去,不会拐弯往上流。妈妈听了这话,红着脸问她,不就是因为我不懂吗,不然请你干吗?
另一次,因为学不会抱孩子,一位妈妈崩溃大哭,冲卓红英发火。“她说不用你管了,你明天可以走了。这我能走吗?”卓红英听了不说话,默默去厨房准备饭菜,她心里不舒服,但知道那是气话。“毕竟人家坐月子,要照顾她,跟她斤斤计较就没意思了。”
有时,带不好孩子的妈妈会被家人指责,月嫂的位置就更加尴尬。一位妈妈直接指着卓红英和自己老公嚷,你俩带孩子吧,我什么都做不好。卓红英劝了一下午,强调她是个好妈妈,不会可以慢慢学。妈妈最后哭着说,这也弄不好,那也弄不好,我上班都没受过这个气。卓红英不知道她在哪儿上班,只听说是做行政的,她猜想“人家可能是上班上出一定成绩了”。
她逐渐意识到,这些白领妈妈的心态很复杂。她们生活中依赖月嫂,但心理上又保持距离。“她是妈妈,我是阿姨,要让她们有优越感,不能是你什么都比她们强。”
再碰上妈妈闹情绪,她尽量示弱。孩子在妈妈怀里哭,她不去接,让妈妈自己哄好。一位妈妈带孩子屡屡受挫便拒绝喂奶,让她给孩子冻奶喝。她连连摆手:我弄不了,我真不行,只有你行。妈妈听了这话,脸色缓和不少,笑着说,你弄不了,那给我。说完抱起孩子去喂奶了。
有时,她会遇到特别要强的妈妈,请了月嫂还要凡事亲力亲为。一位女士38岁生下头胎,总向她念叨: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是被家里催生,我这孩子是为自己生的。或许出于这种心态,女士整天亲自抱着孩子,边抱边喊腰疼,却坚持不放孩子下来。卓红英劝她月子里多休息,又怕劝多了伤人心。她只好等到每晚孩子睡了,再给女士做半小时的腰背按摩。
说起这些,卓红英有点无奈。她自己也生过一儿一女,产后没人照顾和指点,“她们比我幸福多了。”但同为母亲,她理解新妈妈的情绪比一般人脆弱,更需要安慰。
一位妈妈把患肺炎的孩子送去住院,回到家说自己一口气顶在喉咙口,难受得吃不下饭,就坐在饭桌前掉眼泪。卓红英用小儿推拿的方式,边帮着顺气边陪着聊天。讲的哪些话,她转眼就忘了,“完全是顺着人家的意思在讲。”一刻钟后,妈妈说自己没事儿了,拿起筷子要吃饭。
她也遇到过妈妈受委屈的情况。有一家亲戚多,七大姑八大姨总围着孩子妈妈,嫌她出奶少。卓红英怕她情绪受影响,替她说好话:奶很多,吸出来都在冰箱存着呢,孩子够吃的。有时拦不住,妈妈听了伤人的话闷在屋里哭,她在一旁陪着。
“我没学过啥情绪管理,但是我可以去影响她们。”卓红英有自己的一套说法,就在这时教给妈妈们:“我说生气的最高境界是啥,你要让他们知道你在生气,要他们停止做让你生气的事情。”
这些小事,她说起来很有成就感。曾经,她在石家庄的工厂每天看着三台纱车不停旋转,如今她能随手摆出一排专业证书:家政服务等级证明、早教师证、催乳师证、健康管理证。有了职业技能,每个家庭都很依赖她,月嫂的工作让她觉得自己有价值。
但过去六年,她面对更多的还是琐碎日常:孩子醒了要陪伴,孩子睡了就在厨房打转。产妇讲究少食多餐,一天要吃三次正餐三次加餐。夜里孩子每隔两三个小时吃一次奶,9点、12点、3点、6点......这些时刻精准切分了卓红英的睡眠。
她关心那些对月嫂的报道,电视里说这是高危行业,是“拿命换钱”。因为长年得不到休息,不久前一个和她同龄的月嫂在户上猝死。六年过去,卓红英觉得自己已适应了这一行的特殊作息,但每次下户,同在北京打工的朋友都能看出她的虚脱,“说我说话老是接不上气。”三年前,她把嘴唇漂成玫红色。当时她气血太虚,唇色是乌青的,看上去太不精神了。
她承认,这份工作需要付出的越来越多。早些年,月嫂只帮忙带孩子、给产妇做饭。现在不同了,一个好月嫂还得会催乳、会早教、会解决雇主的家庭矛盾。这些任务让她对雇主家庭介入更深,也在下户时获得更多认同。每次告别雇主,她常听到一句:以后我们还是一家人。
但当她拉着行李箱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她知道自己只是在不同的家庭间迁徙。每次上户,她为了方便只带一个小箱子,里面装几件当季的衣服。赶上换季,她下户时就得在街上忍受过热或过冷的气温。雇主大多在她离开后保持联系,她们常发微信咨询:出奶怎么少了、最近不舒服了、孩子该吃什么辅食……她一一回复。这些父母爱发孩子的照片,总共40多个孩子,她在朋友圈里看着他们一个个渐渐长大,但不会再有联系了,“孩子本人哪会记得我。”
每到下户,她奔向自己的孩子。别的月嫂在北京合租房,没活儿的时候在那里落脚,卓红英出了雇主家就直奔火车站,回石家庄。17岁的女儿今年高考,10岁的儿子在上小学。做月嫂让她掌握了很多教育技巧,但没有时间用在两个孩子身上。
当她在雇主家劝说只顾打游戏的爸爸“孩子最需要的是陪伴”,总想起自己的儿子:英语老师让学生背课文,家长给录音。班上别的同学都交了,这孩子坚持不背,非要等妈妈回来。月嫂没有自己的时间,她没有任何业余爱好,但还是抽空学会了游泳,因为儿子喜欢。那是她幻想中未来某一天陪伴孩子的方式。有时她想掏出手机给家里打个视频,但屋里又传来婴儿的哭闹。上了户,她的手机永远静音,孩子们知道这一点,从不给她打电话。
唯独一次,她接到儿子打来的一个电话,向她列举一串在石家庄工作的亲戚。每提到一位,孩子就问她一次:妈妈,你比她挣得多吗?她知道儿子的心思,是盼着她回来,却从不和她直说。
她现在月收入一万五,没有大额支出,钱都为孩子存着。丈夫在石家庄没有正式工作,她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来北京做月嫂,她觉得自己开阔了眼界,有很大进步。她以接受采访为例,“从前你来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这份职业也让她接触到不一样的生活。“我们那个小地方的人,想象不到原来北京的人这么有钱。一套房子怎么会值那么多钱呢?一辈子班也挣不到,真是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
现在她对北京的认知,隔着一张手机地图。要去什么地方,她能用导航抵达。问她北京有哪些地方,她说得上的只有后海,朋友曾带她逛过。还有一块区域是通州,她曾先后带了相隔不远的六个产后家庭,一年都没有走出那里的一个小区。其他地方,她不太熟悉了。在北京,她只是上户,上了户就不再下楼。
几个月前的一个周末,女儿第一次来北京找她。没放假的儿子不能同来,卓红英在电话里听着小男孩为这事大哭一场。时间仓促,母女俩只能在北京共度一天。不过回想起来,那仍然是特别幸福的一天。她带女儿去了后海,在那儿一起吃烧烤摊上的羊肉串,接着送她回石家庄。
她是在第二天早上回到北京的。从火车站出来,她直奔医院,下一户雇主刚刚生产,一家人都在医院里等着她。产房里手忙脚乱,刚当上爸妈的两个年轻人摆弄着婴儿的手脚,急得满头大汗。门开了,他们看到了提着行李的卓红英,都松了一口气:你可终于来了。
采访、撰文:洪蔚琳,编辑 :何瑫,插画:橘且 ,运营编辑:佟通通,微信编辑:尹维安
本期编辑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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