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
单霁翔院长卸任了,在故宫600岁生日的前夕。
他曾无数次在大大小小的讲坛上打开那个名为《将壮美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的ppt,配合着插图和他朴实又幽默的讲述方式,即便是如数家珍般盘点着这些年的功绩,也能让人觉得生动又真切。今年3月盘点2019年下半年到2020年底的数十项展览时,我们还一度觉得万事亲力亲为的单院长一定会看着这些展览办完才放心,此番他突然卸任,最终没能将他心爱的故宫亲手送进下一个六百年。
链接故宫和大众,我们媒体都练得一身哪怕心里经历多大的波澜、仍能不带感情、而只是枯燥地讲清事件的本领。单院长卸任后,我在一篇文章的起手处就看到““单霁翔似乎在一夜间老了。……他带着显眼的眼袋和老年斑出现在媒体采访中,发量仍然茂密,却成了斑驳的灰色。”这似乎是少有的将单霁翔本人从与故宫的长期捆绑中“剥落”,并用关切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去注视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而长期和单院长接触,我们跑口的记者似乎总是围着他问东问西,很少关切地看到他的疲惫与老去。
单霁翔(前排左)和继任者王旭东(前排右)。 周高亮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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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想想过去几年的一些情节,单院长是多生动的人啊。
在一次展览转场时,单院长和他胖胖的秘书都淋在雨里等待,有位女记者上前去打伞,院长说:“别,你这一打伞,别的记者一拍照,明天‘女记者给单霁翔打伞’就成了头条。”这才让我们想到,难怪雨天雪天大晴天,单院长从来都不打伞,遇到夏天室外的发布会,记者们被晒得东倒西歪,单院长都笔直地站在人群中。
而有一年夏天,北京频频下暴雨,单院长挑了一天打算为大家展示故宫排水螭首的“千龙出水”的画面,那个下午,一行人和太和殿的螭首面面相觑了一个小时,还是没等到雨,场面尴尬之余,单院长摸着螭首解释:“我们是看了天气预报的,说是今天会下雨,我们都给大家准备好雨衣和雨伞了。”
接下来的行走中,他还是将螭首、明沟、暗沟和嵌在墙上的排水孔道一一指给大家,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下雨的时候水柱将会怎样落下。他应该不止一次站在雨里看每一个排水孔道的运行。
我们等人取钥匙开门看一个排水口时,单院长拿起旁边的门上挂的锁说:“大家等的时候,我顺便给大家介绍一下故宫的锁吧。每一把锁都有自己的名字,有唯一的一把可以打开它的钥匙……”
被称为是“布鞋院长”的他总说起自己走完了故宫的每一间房屋,但就在故宫里的戏楼——畅音阁修复过程中他带记者去看时发现畅音阁还有一个他没进去的黑黢黢的“地下室”,单院长不好意思地说:“看来我还是没有走完全部的房间,有漏网之鱼。”
单院长行走在故宫里像是一个憨厚的小熊人偶,哪一个认出他的热情游客都能挤到他身边拍张合影。有次活动结束院长蹓跶着去吃饭时,迎面一辆车停下,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热情地迎上来握手,院长淡定地寒暄两句,细看才知道是黎明。上元之夜,即便城墙上都人头攒动了,单院长还是没法拒绝前来合影的群众。
最近一次、也许也是单院长亲自主持的故宫的最后一个大型活动,就是将故宫为“紫禁城过大年展”筹备复建的两对大型灯(天灯与万寿灯)进行拍卖,并将筹得的善款全部用于贫困地区的教育和文化等事业。
还是在“紫禁城过大年展”期间,单院长带着媒体浩浩荡荡去看了乾清宫广场因风而烈烈作响、气派的万寿灯之后,散场后大家三三两两地迎着夕阳踱步,单院长问起:“你们说结束展览以后,这灯该怎么办?”的确,竖立在大殿前面高高的铜柱雷雨天容易引雷、且遇大风也是安全隐患。在大多数人还兴高采烈地庆祝万寿灯竖起来时,院长已经开始焦虑这灯将来的去处。
机智的他最终还是想出了拍卖和捐赠的妙计。
万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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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七年,没点儿机智是办不成事儿的。
小到一件文物,大到一座紫禁城的安危。在决定禁止打火机进入紫禁城的第一天,就“截获”8000多打火机,机智的院长想到:可以前门收后门发,所以在神武门设立了“取打火机处”,以这种方式实现了“收支平衡”。
在故宫人多的时候,女洗手间门口总是排大队。机智的单院长对洗手间进行了调整,部分男洗手间被征用为女洗手间:于是你可以看到女同胞们面带羞色地路过一长溜男士用小便池走向尽头处的洗手间。供不应求时,院长甚至将一个职工食堂也改造成了洗手间。
将近六百年,三大殿曾经整饬光滑的金砖早就斑斑驳驳,有的人认为这正是故宫的古意所在,不可翻修,单院长纠结了好久还是将部分地面重新铺设了金砖。清明节假期时我推着轮椅带着老人进故宫,发现坑坑洼洼的地面几乎让轮椅寸步难行,必须绕到新铺设的地面上。这才切实体会到即便是牺牲掉部分时间的意趣,但对于很多行动不便的人群,这是极大的友好。故宫的每一个细节的确都需要斟酌或者取舍。
“故宫历史上有6任院长,我是第六任,每一任院长都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但是每一位院长都没有好下场。因为这个地方太复杂,无数的巷道,无数个庭院,进来一个小偷就能把一个院长搞下去。”单霁翔太清楚之前的院长都是因为什么问题惨淡收场,比如让上一任院长郑欣淼愤怒到落泪的石柏魁盗窃事件。
一次在斋宫附近,单院长还原了当年石柏魁怎样藏身、怎样在房顶上行走还从十米多的宫墙上跳下来的路线。并说起“将来事情过去以后,到时候我也不是故宫博物院院长了,我只是一位老人,但是我愿意陪同他走进故宫,讨论故宫的文化”。
也是前车之鉴,在上任的次年,单院长就提出“平安故宫”工程,从北院区建设、地下文物库房改造、基础设施改造、故宫安全防范新系统、院藏文物防震、院藏文物抢救性科技修复保护等各个方面去完善故宫因年久失修而充满隐患的身体。
2017年最后一天封门检查时,700名负责开放管理工作的干部职工检查庞大故宫的每一个角落:殿外铜缸、香炉、附属设施、门窗户臂、锁、电器、消防设备、屋脊门廊、树上树下、地沟暗道、假山上下…… 最后浩浩荡荡地集中在广场,暮色四合,这个每一天的例行公事在岁末的这一天好像也颇有一些重大的意味。单院长的目光流连在这座庞大古城,它关上最后一道门、安全地沉浸在旧一年的黑暗里。
进宫的人群虽然总是向着三大殿和东西六宫扎堆,但仍有部分人群能够找到安谧美好的“退休女性的世界”:即于2015年开放的西部区域。这里曾是皇帝的母亲、皇太后、太妃、太嫔们居住的地方,她们建了很多花园和佛堂,里面最大的宫殿被用作雕塑馆。单院长不止一次地提到的“风吹雨淋地站墙根儿”的北齐菩萨,就被安然体面地放到雕塑馆,2015年10月开放的寿康宫原状展也非常精致安谧。
“退休女性的世界”中的慈宁宫花园里,在2017年还住进去九只梅花鹿,配合着“天禄永昌”的鹿文化展览,这也是院长的机智之举,他熟谙大众心理,只要能找到合适的契机,他就尽量将事情做到极致,假山奇石、林木葱郁,九只鹿出没在假山中时隐时现,这是生动的教化:呦呦鹿鸣的意境就这样被再现出来。
慈宁宫花园里的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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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在2018年之前,故宫一直四平八稳。所有的争议都是随着故宫半推半就地走上“网红之路”开始的。
这也是故宫推广“互联网思维”所带来的副产品,故宫用一种年轻人喜闻乐见的“反差萌”的形式经营自己的淘宝账号、微博,并不断研发新的App,和网易合作制作《千里江山图》游戏、和腾讯一起探索数字文保、和小米联合开发特别版手机、和华为共同建设“5G智慧故宫”。
2017年之后,沿着那条在淘宝网顽皮地卖卖胶带、卖卖宫廷娃娃的路,故宫不断向前开拓,生意越来越大。故宫里犄角旮旯设置着文创店,神武门右边一溜长房是(高端)文创店。故宫不断研发新的东西来填文创热所激发的消费巨口,忙不迭地将故宫文化以商品、游戏、App、综艺节目(《上新了,故宫》等)的形式在大众面前持续刷热度。
故宫口红和故宫火锅事件的出现,看似是极为偶然和细枝末节的,但却是长久、越来越多的商业合作在大众心里积压的负面情绪的集中爆发。大众纠结于哪一款口红和故宫关系更深、纠结故宫火锅的价格与安全隐患,一边是在求索如此多的和故宫相关的产品究竟哪一个是可靠的,这背后隐含了大众对于故宫这个品牌的信任和尊崇,而一边也是在质问在这消费浪潮中,故宫该如何秉持着自己作为一个博物馆疏离于商业、自持自重的格调。
就像单院长在所有大大小小的活动中呈现的一样:稳妥又精神饱满。他执掌故宫博物院时,这所宫殿和所有围着它工作的人所呈现出的精力是一般的博物馆所难以想象与企及的。在单院长的秘书周高亮的记忆中,每天进宫后和院长汇合,两人从神武门西边院长办公室出发,向西沿着紫禁城红墙绕一圈,每天就这样做4公里巡查。周高亮已经习惯早上六点多从家出发,晚上十一点才能回家的节奏,更毋论单院长这七八年间是怎样度过。
2017年9月一个月故宫就开放了七个展览,这背后是工作人员们夜以继日的工作。在故宫展览部的工作人员称:“故宫开会不是大家端着茶水清闲地坐在屋子里,而是要一行人随处走,随时说。领导有了想法就随口说起,大家也要迅速反应。我们大家会一起走,边走边聊,看哪儿还需要提升,哪儿还需要改观,大家记下来,随时调整,这样的效率就很高。”而一个展览从出展览大纲到交给展览部,展览部进行有针对性的形式设计,包括空间、色彩、灯光、温度等一切展陈手段。到和书画部、器物部等部门一起选文物,选配饰最后到展陈布置,每一个环节都要求快速而准确地运转,“忙到半夜也是常有的事情。”
而这样大体量的大规模的展览,我们又如何指责故宫只顾着赚钱而不顾自己的主业呢?
故宫最焦虑的或许就是“世间安得双全法”:在扩大开放和过度营销之间有着一个微妙的度,而互联网时代,让事情按照理想的方向有理有节的发展则几乎是不可能的。
“紫禁城上元之夜”
上元灯会就是如此。故宫在春节前一天接到北京市办灯会的提议,思考了三天之后从正月初四开始启动,用八天时间制作,前后一共奋斗了十二天。2月17日,故宫博物院公开了将于正月十五、十六举办“紫禁城上元之夜”文化活动,然后就开始了2月17日和18日凌晨两轮“决战紫禁之巅”的抢票。而后来的黄牛炒票、“故宫蹦迪”以及引发而来的一切质疑都是故宫始料未及的。毕竟曾经故宫是出几卷胶带纸都是全网推送一片夸赞的,而如今不眠不休筹备了这样一个精彩的活动怎么反而被各种冷嘲热讽了?
上一任的院长因为一个今天看来几乎是有些幼稚的盗窃事件黯然离场,在那个时代,防盗就是故宫的大事。而每一个时代的故宫都有它新的使命和困境,这个时代,故宫所面对的惊涛骇浪不再是觊觎它文物的毛贼,反而是因为太过热爱中国古老的文明而对故宫的一切吹毛求疵的网民。
在昨天关于他退休的一切评论中,最为中肯的一条或许就是:他真的是改变中国文博事业的人。将今天的故宫放之于故宫近600年的历史长河看,将它新的一年与旧的一年对照看,即便再苛求于某些细节,我们也完全不能否认它的开放与成熟。
单院长在回复一位记者的短信中说:“光荣退休,期待已久!但是每天还会在故宫博物院里走走,看看门!”单院长始终是那个看到故宫一点好处就忙不迭地向大家介绍的活泼又真诚的老头儿,春天他盼着一树树花开,夏天他盼有一场雨能让大家见识“千龙出水”,冬天他盼下雪让大家一赏红墙白雪。希望退休后的单院长一切顺遂,也有新的期盼。
本期实习编辑 常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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