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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余秋雨
王阳明的影响力之大,令人吃惊。
他有很多学生,后来还分成了不同的学派,其中有几位还颇为出名。这种情况,在其他大学者中还能约略找到几个。但是,下面的情况,只能属于他一个人了——
明代灭亡后,不止一个智者说过:如果王阳明还在,这个朝代就不会这样了。
日本著名将军东乡平八郎并不是学者,却写了一条终身崇拜王阳明的腰带,天天系在身上。
蒋介石撤退到台湾,前思后想,把原来的草山改名为阳明山。
王阳明是我家乡余姚人,当地恭敬地重修了故居,建立了纪念馆。但是,全国凡是他活动过的地方,都在隆重纪念,而且发起了一次次“联动纪念”。
……
——这种盛况,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正常想象。前不久我在电视上看到贵州对他的纪念典礼,参加人数之多,延续时间之长,仪式规模之大,让我瞠目结舌。
当然,他是明代一位杰出的哲学家,但中国绝大多数民众历来对哲学家兴趣不大。事实上,除他之外也没有另外一位哲学家享此殊荣,包括远比他更经典、更重要的老子在内。很多朋友出于对他的这种巨大影响力的好奇,去钻研一部部《中国哲学史》,仍然没有找到原因。
在哲学史上,他并不是横空出世的孤峰。他的一些基本观念,并非首创,例如比他早三百多年的陆九渊也曾有过深刻的论述。在宋明理学的整体流域中,还有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薛瑄、胡居仁、陈献章等一座座夺目的航标。总之,如果纯粹以哲学家的身份来衡量王阳明,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耀眼。
而且,按照学术惯例,要安顿这样一个哲学家,一定还会发现他在某些理论范畴如心、理、意、物、事、无、本等概念上的不周全。读者如果陷入相关的讨论,很快就会头昏脑涨。在头昏脑涨中,还怎么来崇拜他呢?
因此,王阳明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一定还有超越哲学史的原因。
有些历史学家认为,他善于打仗,江西平叛,却又频遭冤屈,这个经历提高了他的知名度。
当然,这些都很重要,也很不容易,但细算起来,他打的仗并不太大,他受的冤屈也不算太重。而且这些事情还不像歼灭外寇,勇抗巨奸那样简明通俗,容易让朝野激动。
我认为,王阳明的最大魅力,在于把自己的哲思和经历,变成了一个生命宣言。这个生命宣言的主旨,是做一个有良知的行动者。
一般说来,多数君子并不是行动者,多数行动者不在乎良知。这两种偏侧,中国人早已看惯,却又无可奈何。突然有人断言,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克服这两种偏侧,达到两相完满,这就不能不让大家精神一振了。
而且,他提出的行动是重大行动,他提出的良知是普遍良知,两方面都巍然挺拔。他自己,又是一个重量级的学者兼重量级的将军,使这种断言具有了“现身说法”的雄辩之力。
不仅如此,他还以一个哲学家的分析能力和概括能力,把这种断言付之于简洁明了的表达。于是,“断言”也就变成了“宣言”。
这既不是哲学宣言,也不是军事宣言,而是有关如何做人的宣言,也就是人生宣言。这样的人生宣言在历史上很少出现,当然会对天下君子产生巨大的吸引力。
在王阳明看来,一个有良知的行动者,已经不是一般的君子,而是叩开了圣人之门。因此,这个宣言也就成了入圣的宣言。这一点,对于一切成功或失败的大人物,也都形成了强大的磁铁效应。
至此,我可能已经实现了自己的一个心愿,那就是解析王阳明产生巨大影响的主要原因。
接下来,就要具体论述他的人生宣言了。
一共只有三条。
第一条:“心即是理”。
不管哲学研究者们怎么分析,我们从人生宣言的层面,对这四个字有更广泛的理解。
天下一切大道理,只有经过我们的心,发自我们的心,依凭我们的心,才站得住。无法由人心来感受、来意会、来接受的“理”,都不是真正的理,不应该存在。因此王阳明说,“心外无理”,“心即是理”,理是心的“条理”。
这一来,一切传统的、刻板的、空泛的、强加的大道理都失去了权威地位,它们之中若有一些片段要想存活,那就必须经过心的测验和认领。
王阳明并不反对人类社会需要普遍道德法则,但是这种普遍道德法则太容易被统治者、权势者歪曲、改写、裁切了。即使保持了一些经典话语,也容易因他们而僵化、衰老、朽残。因此,他把道德法则引向内心,成为内在法则,让心尺来衡量,让心筛来过滤,让心防来剔除,让心泉来灌溉。对理是这样,对事也是这样。
他所说的“心”,既是个人之心,也是众人之心。他认为由天下之心所捧持的理,才是天理。
有人一定会说,把一切归于一心,是不是把世界缩小了?其实,这恰恰是把人心大大开拓了。把天理大道、万事万物都装进心里,这就出现了一个无所不能、无远弗届的伟大圣人的心襟。
试想,如果理在心外,人们要逐一领教物理、学理、地理、生理、兵理、文理,在短短一生中,那又怎么轮得过来,怎么能成为王阳明这样没有进过任何专业学校却能事事精通的全才?
在江西平叛时,那么多军情、地形、火器、补给、车马、船载等等专业需求日夜涌来,而兵法、韬略、舆情、朝规、军令又必须时时取用,他只有把内心当作一个无限量的仓库,才能应付裕如。查什么书?问什么人?都来不及,也没有用,唯一的办法,从心里找活路。
于是,像奇迹一般,百理皆通,全盘皆活。百理在何处相通?在心间。
由此可见,“心即是理”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生宣言。
依凭着这样的人生宣言,我们看到,一批批“有心人”离开了空洞的教条,去从事一些让自己和他人都能“入心”的事情。
第二条:“致良知”。
心,为什么能够成为百理万事的出发点?因为它埋藏着良知。
良知,是人之为人、与生俱来的道德意识,不学、不虑就已存在。良知主要表现为一种直觉的是非判断和由此产生的好恶之心。
王阳明还认为,他所说的良知很大,没有时空限制。他说——
自圣人以至凡人,自一人之心以达四海之远,自千古之前以至于万代之后,无所不同。是良知也者,是所谓天下之大本也。
(《书朱守谐卷》)
把超越时空、超越不同人群的道德原则,看成是“天下之大本”,这很符合康德和世界上很多高层思想家的论断。所不同的是,“良知”的学说包含着“与生俱来”的性质,因此也是对人性的最高肯定。
良知藏在心底,“天下之大本”藏在心底,而且藏在一切人的心底,藏在“自圣人以至凡人”的心底。这种思维高度,让我们产生三种乐观:一是对人类整体的乐观,二是对道德原则的乐观,三是对个人心力的乐观。
把这三种乐观连在一起,也就形成了以个人之心来普及天下良知的信心。
把“致良知”作为目标的君子,遇到困难就不会怨天尤人,而只会觉得自己致良知的功夫尚未达到,才会出现种种负面现象。负面越大,责任越重。这样,他一定是一个因善良而乐观,为善良而负责的人。
在这个问题上,王阳明曾经在天泉桥上概括了四句话: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从浑然无染的本体出发,进入“有善有恶”、“知善知恶”的人生,然后就要凭着良知来规范事物(格物)了,这就必须让自己成为一个行动者。于是,有了人生宣言的第三条。
第三条:“知行合一”。
与一般君子不同,王阳明完全不讨论“知”和“行”谁先谁后、谁重谁轻、谁主谁次、谁本谁末的问题,而只是一个劲儿呼吁:行动,行动,行动!
他认为,“知”和“行”并不存在彼此独立的关系,而是两者本为一体,不可割裂。他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未有知而不能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对这个判断,我需要略作解释。
“未有知而不能行者”。我们在日常工作中总是说:“我知道事情该那样办,但是行不通。”王阳明说,既然行不通,就证明你不知道事情该怎么办。因此,在王阳明那儿,能不能行得通,是判断“知否”的基本标准。他本人在似乎完全办不到的情况下办成了那么多事,就是不受预定的 “知”所束缚,只把眼睛盯住“行”的前沿,“行”的状态。
他认为,“行”是唯一的发言者。
王阳明不仅没有给那些不准备付之于行的“知”留出空间,而且也没有给那些在“行”之前过于扬扬自得的“知”让出地位。这让我们颇感痛快,因为平日见到的大言不惭的策划、顾问、研讨、方案实在太多,见到的慷慨激昂的会议、报告、演讲、文件更多得无可计算。有的官员也在批评“文山会海”、“空谈误国”,但批评仍然是以会议的方式进行的,会议中讨论空谈之过,使空谈又增加了一成。
其实大家也在心中暗想:既然你们“知”之甚多,为何不能“行”之一二?王阳明先生让大家明白,他们无行,只因为他们无知;他们未行,只因为他们未知。
为此,我曾斩钉截铁地告诫学生:千万不要听那些“文艺评论家”的片言只语。转头我又会质询那些“文艺评论家”,你们从来连一篇小说也没有写过,连一篇散文也没有写过,连一首诗也没有写过,何以来谈论如何创作?如果你们还想问津文艺,那就动手吧,先创作几句短诗也好。
一定有人怀疑:重在行动,那么由谁指引?前面说了,由内心指引,由良知指引。这内心,足以包罗世界,这良知,足以接通天下。因此,完全可以放手行动,不必丝毫犹豫。
说了这三点,我们是否已经大致了解一个有良知的行动者的生命宣言?与一般的哲学观点不同,这三点,都有一个明确的主体:我的内心、我的良知、我的行动。这个稳定的主体,就组合成了一个中心课题:我该如何度过人生?这个课题,当然能吸引一切人。王阳明既提出了问题,又提供了答案,不能不让人心动。
因此,王阳明的影响力,还会延续百年、千年。
虽然意蕴丰厚,但王阳明的词句却是那么简洁:“心即是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一共才十一个汉字。
(文章选自余秋雨新书《雨夜短文》,天地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读史系授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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