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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Longing)
《勿忘我》(Forget Me Not)
《好久不见》(Long Time No See)
何藩
何藩是一个拍摄1950、60年代香港的人,
28岁就获得超过280个摄影奖项,
多次当选“世界摄影十杰”,
凭一手黑白照片屡次获得全世界摄影界的最高荣誉。
他同时也是香港情色片导演的“一代宗师”,
作品有《初哥初女初夜情》《三度诱惑》
《我为卿狂》等等,
是70年代唯一一个将情色片拍成精美文艺片的先锋。
他拍的三级片连张艺谋都点赞,
叶玉卿也甘愿在他的影片里,一脱成名。
何藩拍摄的数十部情色片
今年4月,香港蓝莲画廊展出了何藩从未公开过的摄影作品,
我们和策展人Sarah Greene以及何藩长女何诗雅,
聊了聊何藩的黑白摄影和情色电影,
“他立志要做中国的费里尼,
最后成为了中国香港的何藩。”
编辑 陈星
自述 Sarah Greene
今年4月份在香港,我们办了一个何藩摄影展,叫做“念香港人的旧”,一共展出了他的40件作品。
除了何藩最出名的几张照片外,有不少展品过去从未曝光,都是非常接地气、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香港街头的影像作品。
这次的作品都是从他生前编撰的最后一本摄影集《念香港人的旧》中挑选出来的。
整个展览就像跟随何藩的镜头,坐电车贯穿港岛东西,游览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观看当时朴实的香港人的生活状态。
每天参观展览的人都非常之多。从早晨开门到黄昏结束,画廊门口的长队从没间歇。许多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在香港长大的人,看到这些照片都倍感亲切。
摄影集《念香港人的旧》
展览现场来的人络绎不绝
你从未见过的何藩影像
我自己第一次看见何藩的作品,是我在美国的一次短途旅行。他晚年移居美国之后,作品在三藩市不同的画廊展出。当时我觉得太震撼了。
了解到这些代表香港影像的作品居然已经数十年从未在香港本地展出,我觉得难以置信。2012年,我为何藩在香港举办了首次摄影展。
当时只展出了十几张照片,反应非常热烈,我就想着要筹划更大型的展览。为了策展,我和何藩一起整理他的底片。
何藩的街头摄影一直以富有形式感、艺术感而著称,但我发现了一些他拍下的没有处理过的相片,跟他其他作品很不一样,更自然,更生动。
他对我说,他自己是喜欢拍这种照片的,但是观众不太买账,喜欢他拍的几何感的照片。他其实希望有一天能找到更多的观众,喜欢这样自然的作品。
我们尽量展出这样的何藩作品。上一次做这样的展览是2017年。
何藩是一个黑白照片摄影师,但是也拍过一些彩色照片。这次我们也收录了一些之前从未面世的彩色摄影。
何藩鲜见的彩色摄影
29岁前拍完了一生中的大部分照片
何藩其实到26、27岁已经是非常著名的摄影师了。
28岁时,他在本地和海外已经获得超过280个摄影奖项,多次当选由美国摄影学会所评定的世界摄影十杰。他还是英国皇家摄影协会的一员,一位五星级的双F摄影师,这是全世界摄影界的最高荣誉之一。
何藩所获的众多奖项
在颁奖典礼上,颁奖人见到何藩本人,常常问:“你爸爸在哪?”人们不敢相信,何藩原来只是一个那么年轻的人。
青少年时代到二十八岁是何藩最为高产的时期。二十九岁之前,他已经拍完了一生中拍下的绝大部分照片。
他一辈子只用一台双反Rolleiflex 3.5相机,那是业余摄影爱好者最常用的款式。何藩90%的作品都是出自这台相机。
他90%的作品都是出自这台双反Rolleiflex 3.5相机
他最出名的是黑白摄影,他也最喜欢黑白摄影。黑白让他跟现实保持某种距离,从而有种深度感、疏离感,一种半抽象或是超现实的味道,带着一点点梦幻的感觉。
他擅长拍带有线条、形状、几何图形的照片,有很多有趣的光线和阴影对比。但是光有线条是不够的,里面还有人文的元素。如果没有人在里面,那张照片就会很空洞。
《模式》(Pattern)
《W》
《箭头》(Arrow)
他过去住在麦当劳路那里。他常常从家走到中环的娱乐戏院或者皇后戏院看电影,随身带着相机,经过之处,看到什么就拍什么,这也成为了他日后惯有的摄影方式。
当时香港街头熙熙攘攘,香港岛、九龙、筲箕湾、铜锣湾,他都会去。铜锣湾还有船只停靠。还有香港贫民窟、木屋区、骑楼、大马路、石板街、食肆,任何值得按快门的地方,他都会去。
《湾仔集体回忆》(Recollection Of Wan Chai)
13岁自学成才
何藩从没念过摄影课,一切都是自学成才。
他出生在上海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是做丝绸生意的,开了一间叫“何裕隆”的大宝号,一家住在虹口的“码头公寓”里,他的童年过得非常开心。
1942年,父母去公干,因为战争的缘故被迫滞留当地,将近四年的时间都没法在何藩的身边。当时何藩才11岁,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人相陪,独自呆在上海很孤单。有一次还遭受过空袭,他急忙往防空洞跑,轰炸机就在他的头顶飞过。
那个时候,他把自己沉浸在电影世界里,一周去老赛道(今人民广场)的大光明戏院好几次。
13岁那年,父亲送了他一台柯达布朗尼相机,他由此接触摄影。他一开始拍的,就是所谓街头摄影。他在上海走街串巷,拍下《上海的雨天》《上海外滩》,在中学取得了甲级奖项。
《上海》(Shanghai)
1945年二战结束,何藩和家人团聚,之后举家南迁,最后在香港安定下来。他在香港读完了高中。
在高中,何藩最钟情的其实不是摄影而是文学,他想成为一名作家。他很喜欢阅读和写作,甚至有一段时间因为过于沉迷其中而导致头痛欲裂。妈妈带他去看医生,医生无法确诊病因,唯有命令他停止阅读和写作。
毕业后,家里本来要他接管生意。他尝试了一年以后,觉得自己实在不能胜任。甚至连他的父亲也说他没有商业头脑,建议他去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情,比如拍照。
何藩在摄影沙龙作交流演讲
他最开始以沙龙摄影起家。那个时候香港的摄影业还没有商业化,没有代理摄影师的画廊,也没有正式的摄影学校去发文凭。在香港搞摄影的都是业余爱好者,通过摄影学会举办的沙龙影展来参赛和交流。
何藩早期的获奖作品都是沙龙摄影,他也是拥有最多作品入选国际沙龙的香港摄影师。
何藩最开始以沙龙摄影起家
立志做中国的费里尼,
却成了一代情色片宗师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情色片的市场火热,何藩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三级片导演。
他一度被称为“唯美主义情欲大师”。在《长发姑娘》中,导演、摄影指导都是何藩,他有一种独特的运镜和舞美,和极具空间感的构图。
《长发姑娘》剧照
何藩拍的《玉蒲团》(1986,亦名《浮世风情绘》),当时在慕尼黑拿了一个大奖,被评为“东方古典电影代表作”之一,甚至成为了北京电影学院的教材。张艺谋还是学生的时期,便已看过这部电影,说这是他最爱的情欲片之一。
何藩执导的情色片海报
其实何藩初入影坛,志向是拍艺术片,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中国的费里尼。
他没有导演方面的任何学位或者资历,为了入行,他先去做了8年演员。他当演员最出名的代表作是饰演唐僧,并连续出演了4部续集。
他有一次告诉我,他不喜欢当演员,而是更喜欢呆在镜头后面。有一次扮演唐僧时,骑的马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他险些丧命。8年演员合约一结束,他就决定走向幕后。
何藩也算是当时邵氏的当红小生
1969年,他执导了第一部长篇实验电影《迷》,便入围戛纳和柏林影展。
那时候,他和著名导演吴宇森是好友,吴宇森把他叫做“赤脚艺术家”。当时他们一起在西班牙拍电影,何藩是导演,吴宇森是副导演。
他想在情色片的类型中开拓艺术创作的空间。他接了一个叫做《心锁》的新片,讲述的是一个不安于婚姻生活的学者决定出门旅行,一路以性的方式来进行各种探索。经历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之后,学者回到了妻子身边,但是妻子已经成为一个妓女。
《心锁》剧照
这部片子其实是个悲剧。影片里除了色情场面以外,何藩也非常用心地经营了故事叙述、服装、美术等方方面面。片子拍得特别美,还得了奖。
但是后来这部片子的版权被另一个制片人买走了。他为了迎合市场,删除了里面有意义的部分,只剩下纯色情。何藩非常愤怒,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何藩在片场
65岁那年,他决定息影退休。那个时候他的妻子和家人都已经移居美国,他也离开了香港,前往圣荷西与家人团聚。
“东方布列松”
何藩被称为“东方布列松”,他自己也很推崇布列松。
布列松说,拍照就是要捕捉那个“决定性瞬间”,也就是最高潮的一刻。何藩也会等,等光线,等人,等所有他需要的元素都齐备了,在那个正确的瞬间按下快门。
《日暮途远》(As Evening Hurries By)
他最喜欢的一幅作品叫《日暮途远》。他说:“假如我只凭一张作品留名,我希望是这张。”
日落时分,海浪不断拍打岸边,坚尼地城海边的一位工人推着三轮车。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场景。你甚至可以感觉到当时的氛围。这幅照片的灵感是来自于一首诗:“日暮途远,人间何世。”
《秘巷》中,一位老太太走过小巷,看似无意走进镜头。事实上,这位女士就是他的奶奶,他让她走过小巷,烟雾也是他自己放的。他构建自己的画面,已经像一个电影导演。
《秘巷》(Mystic Alley)
说出一个事实,可能会让很多人失望,何藩的很多照片都是有前期设计和后期加工的。
其实何藩的二次创作很鲜明,他后期会在暗房创作。最出名的一张照片是他的成名作——《阴影》,获得过五十多个摄影奖项,拍卖价格也是何藩所有作品里最高的,四万五千美元。
《阴影》(Approaching Shadow)
这是在铜锣湾皇后学校的一面墙,他让表亲Vivian站在那里。阴影的末端接触到她的脚。
实际拍照的时候,墙面上并没有那个三角形的阴影,这是何藩在暗房处理的时候自己添加上去的。阴影寓意着女孩的青春年华终将逝去,这是每个人无可逃避的宿命——有一点悲剧的意味。
布列松从来不会裁剪他的照片,但是何藩承认,自己喜欢随心所欲地裁剪自己的作品。他曾说过,“摄影受制于很多因素,有时环境不允许你在当时拍到最完美的照片,回去再剪裁,进行二次构图,在意义上跟电影一样,只是没了时间性而已。剪裁等于重整江山、去芜存菁。”
《海边》(Waterfront)
晚年仍是工作狂
何藩拍下的最典型的影像,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
那个时候一批大陆、越南的人涌入香港殖民地。大家都很穷,每个人都在努力维持生计。当时有句民谣,“鬼叫你穷啊,顶硬上啊”,就是说谁叫你穷啊,咬紧牙关去力争上游!何藩很多照片都是拍这些籍籍无名的小人物的喜怒哀乐。
他并不是被动地记录香港。而是在捕捉香港的灵魂。他拍出了香港人的韧性。他们辛勤工作,保持微笑,热爱生活,虽然生活艰难,仍继续前进的奋斗精神。
等他晚年到了美国,他做的主要工作就是重新整理、编辑早年拍下的这些影像,以叠加、并置等等艺术手法,让它们焕发出更加新鲜和深刻的意义。
《梦幻景象》(Dream Scape)
《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
《建造》(Construction)
《香港威尼斯》(Hong Kong Venice)
比如《建造》实际上是由两个50年代的底片制成的。
比如《香港威尼斯》,一个男人在巷子里撑船。实际上是一幅拼贴画,他大胆地使用两三张不同的底片拼凑出一个有水面的街景。但实际上那个场景从未真正存在过,也极具神秘感。
对他来说,香港的回忆并不是过去生活的简单记录,而是回忆。回忆并不清晰,不是那么准确,像是做梦。
他还告诫我们,“千万不要抛弃旧底片,因为它们可能是一个宝藏。今天你在底片上看不到的东西,十年后因为成长了,人生哲学改变后你可能对同一影像有新的看法。”
何藩曾出版过的三本摄影集
何藩晚年曾出版过三本摄影集:《香港追忆》、《人生舞台》和《香港回忆录》。他把自己的作品分成了三个时期,“第一本是画意,继而写实,近期的第三本书则是新派,既非画意,亦非写实,而是既有画意又有写实。”
晚年何藩
做最后这本《念香港人的旧》时,何藩已经84岁了,走动很少,但仍然精力充沛。他非常努力工作,可以说工作狂到一个强迫症的程度。我们每天花好几个小时整理、裁剪底片。一谈到摄影,他眼睛里面好像有火。
他很喜欢海明威说的一句话,“你可以毁灭我,但不能打败我。”或许他最终没有如愿成为“中国的费里尼”,但世界会记得他是来自中国香港的何藩。
自述 何诗雅
我妈妈和爸爸是远房亲戚介绍的,是在一次家庭聚会,两个人遇见。当时我爸爸18岁,正在读高中,我妈妈当时读医。妈妈送给爸爸的第一份礼物,是一本关于摄影的书。几年之后,他们就结婚了。
他们都很喜欢文学和古典音乐,两个人经常一起听德彪西、勃拉姆斯、马勒。他们两个还是电影发烧友,最喜欢就是一起窝在戏院看戏,最高纪录是一口气马拉松式的看了五出。听我妈妈说,他们看非常多艺术电影,很多都是欧洲的——法国的、意大利的,他们喜欢《八部半》《甜蜜的生活》。
他们感情一直都很好。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已经30多岁了,我有个弟弟,跟我差2、3岁。
我从出生到小学,都是住在铜锣湾,是一间很普通的公寓。再大点的时候我们就搬去半山,中环上面。搬家主要是想靠近我们读的小学和中学。家里不算很富,也不是很穷,没有担心过钱。
我印象中,他不是一个喜欢早起的人。我们上学的时候,他未必起床。他工作很忙,不过周末都会抽时间在周末和我们去新界兜风、吃饭,去浅水湾海滩玩。
我们的家庭消遣很多时候都是去看电影。看完之后他常常会问我们意见,讨论怎么拍摄,镜头运用、光线运用,聊一下剧情。他说的很多方面,常常都是我未必特别留意到的东西。
《线条和形式》(Lines and Forms)
爸爸拍照是天赋来的
他平常节奏挺慢的,偶尔说起电影、摄影,就会变得很快。
小时候,我已经觉得我爸爸好“靓仔”。家里有些明星杂志,经常见到爸爸的照片在上面,他是做演员的。我听他提过,其实他一直都是想做导演的,只是必须先经过演员这个阶段,我想他觉得都是有收获的。
小时候,我已经觉得我爸爸好“靓仔”
在我读中学的时候,爸爸整天都会出去拍戏,去很多地方,欧洲啦、台湾啦等等。我曾经去过一次他的片场,是一个室外的球场。
小时候我都没有留意到,原来我爸摄影好犀利,后来才知道爸爸拿了那么多奖。他还开过摄影展,那时候的摄影展是不卖照片的,我爸爸拍照,不是志在挣钱,他真的喜欢。
家里挂了很多他的摄影作品,比如《阴影》《日暮途远》《建造》,挂满整幅墙。听我妈说,他洗照片就在家里的洗澡间自己洗的,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暗房。
家里挂了很多他的摄影作品
我也有去过一些他拍照的地方,中环、上环、西环。那个时候很多骑楼、有街市、小朋友,就是我爸爸在照片里呈现这样的,现在当然现代化很多了。
他也会出去给我们拍照。同一个景点,他的角度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我都想象不到,原来照片可以这样拍的。他的触觉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所以我有时候觉得,这些真的是天赋来的。
《老香港之梦》(Dream Of Old Hong Kong)
他把一万张底片全部搬去了美国
我爸爸40多岁时,我、弟弟和妈妈就先移民去了美国,他自己留在香港很多年。后来他退休,终于也来到美国。
他是在上海出生的,从来最喜欢吃上海菜,狮子头、百叶折、炒鳝糊。初初到美国时,他老是找上海菜吃。
《私密》(Private)
在美国,他好像显得有点无所事事的样子。我就说,你不如出去看下,做回拍照的东西。于是他就开始出门,去家附近的画廊,认识了一些人。聊着聊着,就开始出书又办展。最后这几年,出了4本摄影集。
最近那本《念香港人的旧》,是从500张照片里挑出来的150张照片。他对自己的照片有一个星级评价系统,自己最满意的给三颗星,还可以的给两颗星,自己觉得不太好的给一颗星。一边挑照片,他还会一边做笔记,一叠一叠纸的记录,看到照片,有什么想法就写下来。
何藩会用纸张记录笔记
当时,每天工作8-10小时都在挑照片、处理照片。忽然很短的时间内,因为他肺炎有并发症,我完全没有想到,在医院2周就去世了,去世时我们全家都陪在他身边。
我爸爸他从年轻到老,都是很有修养的一个人,脾气非常之好。他一向很温和,很安静,自己坐在一角看底片。会研究怎么样用不同的裁剪方法,有没有新的科技,能有突破。他对电脑不是很擅长,于是就叫朋友来帮他。我其实有点佩服,年纪大了,还可以有这个激情。
他以前拍的照片,一张都没有扔掉,来美国的时候底片全部扛来美国。不完全统计,应该是有1万张,到现在都还没有整理完。
我爸爸说过,“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通过大量的底片搜寻那些被隐藏了半个世纪的价值。”
他没能目睹《念香港人的旧》这本书的出版,但我们也算是完成了他的心愿。我们现在还在继续做这些底片的整理工作,希望继续从不同的途径将爸爸的摄影理念及精神传承下去。
图片由Blue Lotus Gallery、何诗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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