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伟大的科学革命,都来自于对自然现象的精密观察。在十六和十七世纪中,第谷•布拉赫和伽利略对天体和地球物理现象几十年的实验观测研究,为牛顿发现经典力学定律奠定了基础。到了十九世纪,达尔文经过几十年对生物现象不辞辛苦的实证观察,使他成功建立了进化论。二十世纪初,物理学以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的建立完成了第二次革命,这场革命也是基于对物理现象越来越精确和精密的观察。
对精神的科学研究始于一个多世纪以前,但是,在这一领域中,堪与物理学和生物学革命相媲美的变革,却一次也没有经历过。如今,在很大程度上,认知科学家对精神现象的基本假设,完全相同于十九世纪末普遍持有的基于当时物理学的认识。包括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在内的主流认知科学家都信心满满地认为:意识是物理性的,所有的心理过程原则上都完全可以解释为大脑内部的生物学过程。
这是一种具有压倒性的共识,尽管在事实上:(1)对意识还没有科学的定义,(2)没有客观的科学手段能够检测其存在,(3)尚无有关意识与神经系统之间的关联性的科学认识,及(4)科学也没搞明白,大脑中的电化事件,如何能够产生,甚或是影响主观感受性的心理状态。
很明显,科学家们坚持认为意念是物质性的,是基于另外某些依据。其中,主要是相信意识是大脑的一种突现属性(译注:emergent property;或译为“涌现性质”,系统整体所具有、而系统的元素或组分并不具备的特性,且它们无法直接依据系统的元素或组分的行为加以预测或推导出来),就像生命是无机化合物的突现属性一样。
要明确地把握意识的物理主义派理论的意义,我们必须对“物理”一词的含义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它仅指物质吗?如果是这样,物质又是如何定义的?
在十九世纪末,对精神的科学研究刚刚起步之时,物理学家们把物质看成是可以被分割成小微粒的东西,具有质量和空间位置。但20世纪的物理学,特别是量子力学,从根本上撼动了这一概念,物质是由离散小微粒组成的这一观点,被一种新理论所取代。这一理论认为,一切具有质量-能量形态的东西,都是由真空中非物质抽象量的振动所构成。在最基本的层次,物质不是由(更细微的)物质构成的。
另外,经典物理学还认为,在物质世界中,时空不担当因或果的角色,但广义相对论则表明,时空能以因果关系的方式影响物质,正如物质能够影响时空一样。当代物理学家还将信息纳入了现实世界的基本组成部分之中,它就像时空一样,具有因果效用,且是无形体的。
既然自然界不仅把质-能,而且将时空和信息都包括在它的基本组成成分之中,那么,为什么不把意识也作为宇宙的一种基本构成元素呢?著名的主流物理学家,如约翰·阿奇博尔德·惠勒,罗杰·彭罗斯,安德烈·林德,以及数学家乔治F·R·埃利斯,正在认真考虑这个激动人心的问题,而主流认知科学家则仍然在继续信赖十九世纪的物理学。
认知科学家对精神的探索,是通过研究精神行为与神经系统所发生的物理现象之间的关联这种方式进行的,假如真的能够证明,量子力学与精神-大脑问题的研究无关,认知科学家们的工作就会轻松多了。但是,安东·蔡林格,这位在量子力学基础的研究方面处于最前沿的实验者之一宣称,量子力学的影响是如此之深远,以至于我们需要以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现实世界以及我们在宇宙中所扮演的角色。在“大脑”这一器官中,很难将量子效应排除在外。因为,按照蔡林格的观点,从原则上说,量子效应的显示,是不受系统的内在复杂性、尺度,或温度制约的。
当我们直接观察精神现象,如思想、意象和情绪时,它们似乎并不具备任何可以归因于物质,例如质量和空间位置的特征。有充分的证据表明,作为特定精神现象的生成之因的特定神经过程,将其局限于大脑之中是必要的。但是没有经验证据表明,任何大脑活动过程都等同于某一精神活动过程。许多认知科学家认为,精神现象相当于突现的、高层次的大脑活动,但到目前为止,这仍是一个未经验证的假说。没有人知道,精神现象是否等同于自身之外的其它任何东西,除了唯物主义意识形态的许诺之外,没有实证依据表明,精神现象可以被还原为任何“物理性的”东西,不管那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不断发展的神经可塑性研究领域表明,无论精神现象的本质是什么,在它们会对大脑产生影响这一点上,几乎无可置疑。而且,正如乔治·埃利斯所指出的,确定无疑的是,抽象性的对象对大脑的运转具有因果性影响,如金钱的价值,国际象棋的规则和激光理论。这些抽象概念都不是物理性的,尤其是,当所有对精神现象的观察都在暗示着它们的非物质性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坚持它们是物质的呢?
对于直接观察精神现象,认知科学家还没有发展出任何精密的方法。这个领域中的“第一手观察”模式被以其仅仅是“内省”为理由而遭到摒弃,或者至少被边缘化。人们普遍认为,内省法在十九世纪末就被尝试过,并以失败而告终,所以,没有理由再去试一次。如果一开始没有成功,就放弃吧!
然而,拒绝将内省做为研究精神的主要方法带来的问题是,如同美国心理学先驱威廉•詹姆斯所指出的,我们只有通过第一人称经历,或内省,才能掌握精神现象,包括意识存在的直接证据。机器人可以在不存在意识的情况下完成复杂的行为,计算机也可在不具备意识的情况下存储信息和解决问题。因此,当涉及到对精神的科学研究,探索意识状态的独特品质时,有意义的做法,是将我们的关注点集中于精神状态和过程本身,而不是仅仅集中于与之相关联的物理过程。
因此,尽管认知科学家们对内省法疑心重重,他们还是不得不将第一人称观察和主观感受报告纳入他们的研究中,否则,就会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精神现象的存在。
然而,作这些观察和感受的“苦差事”,通常留给了那些未经训练的人,这些人会以他们无需任何技能的工作获得微薄的报酬。虽然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需要在就读本科生和研究生期间,花费数年的时间用于学习精神现象与物理现象之间的关联性,但他们却将对精神现象的观察这一最首要的工作留给了非专业者。想象一下吧,这就如同天文学家把观察天体现象的任务留给了那些依靠裸眼观察的天文爱好者们,而把自己局限于数据分析中!
这种研究方法与自然科学的所有分支都格格不入,我怀疑,对精神的科学研究这一领域之所以没有发生重大性突破,这种疏忽是一个主要原因。
精神科学领域中没有异议的主要假设之一就是:所有的精神行为,从原则上说,都可以以神经生物学来解释。这种信念被植入到更大的还原论思想体系中,这种思想体系认为,生物学可以被还原为物理学,物理学可以被还原为数学。但是,单单数学理论并不能定义、预测或解释物理世界的突现。物理定律只有在严密观察物理现象的基础上才能被发现。单单物理理论并不能定义、预测或解释宇宙中有机生命体的突现。物理学本身解释不了生命体形形色色的行为对环境的适应和依赖关系,如海狸的筑坝和蜜蜂的舞蹈。
同样,生物理论本身并不能定义、预测或解释有机生命体中精神现象的突现。科学史告诉我们,精神现象的规律,只有通过对类别广泛的精神现象进行深入透彻的研究,才能被发现。
尽管在整个认知科学之中,充满了众多带有经验缺欠和理论错觉的知识,但许多人认为,除此之外,还没有其他学科能够对精神的科学研究做出贡献——尤其当这些学科可能被视为宗教时。
然而,有几种杰出的冥想传承,佛教是其中之一,它们开发出了能够直接观察精神现象的严密方法,这些方法首先是建造一种“心灵望远镜”,即,通过三摩地的修炼,培育出高度集中、精细的注意力。训练注意力的可能性只有最近才被科学界所认可;能否将精细的、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用于对心识状态的严密测试尚有待研究——从最普通、日常的状态,直至最不易觉察、只有通过多年的严格训练才能体验到的层次。这可能会为认知科学第一次革命的实现提供其目前依然缺失的要素。
一个理论能够被认为是“科学的”,其标准之一,就是可以对它进行实证性检验,以判定它应当被承认还是被拒绝。目前对精神的科学研究的主要方法,大部分是基于对行为和大脑活动中显现出来的,与精神现象相关联的物理效应的考察。只要认知科学家将自己局限于这类研究,那么,很难想象他们如何才能对他们自己有关精神的物理主义假设进行检验,因为他们所有的研究都是基于并符合“精神是物理性”的这一假设!因此,认为“精神现象的‘真正’本质(与它们‘误导性的表现’相反)是物理性的”这一理论,无法通过检验被确认为是“科学的”。
这就像宗教原教旨主义者试图将他们的“智能创始说”这种神创主义理论作为一种科学理论,以及新达尔文主义者试图将他们的“精神的生物学本质”这一物理主义理论作为一种科学理论。但这两种理论都不适合于使用当今的科学探究方法来进行实证检验,以判定是承认还是拒绝它们,因此,两者都不是科学的。当一个理论摆出一副科学的样子,但又不是科学的,那么,它就是伪科学。
奥卡姆剃刀原理说,“以少量的设想就能办成的事,引入过多的设想是徒劳而无功的。”想象一下,抛弃所有关于精神和意识本质的物理主义假设,让科学家们仅专注于他们真正了解的“精神-行为”以及“精神-大脑”相互作用。这种所谓“剃光胡须”的方式,能够为其与以冥想为手段研究意识进行相互合作打开一扇大门吗?这会不会使科学有点更为乏力呢?还是应该鼓励认知科学家和冥想者都去扩展他们实证探究方法,同时帮助他们挑战自己的未经检测的理论假设?唯有实践会告诉我们答案。
翻译:圆往、颜修诚
一校:利仕云
二校:黄沛一、圆新
终审: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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