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在那儿，衡水二中就是性价比的问题

2019年2月26日上午，河北衡水，衡水二中高三年级举行高考励志动员大会。（图 | 视觉中国）

想看衡水二中著名的跑操，得去没有围墙遮挡的下属志臻中学。它坐落在主干道人民西路和小巷康宁街的夹角，住着衡水二中一部分高一学生。早上5点半，人民西路上的汽车开始嘈杂起来，顺大门往校园里看去，两栋楼之间露出操场的一角。学生穿着校服从四面八方开始跑向操场，一边脚下踏步站好方块儿队形，一边不浪费时间的双手高举纸张嗡嗡嗡地朗诵着什么。5点45分，一声哨响，学生们停止朗读，把手中的纸揣进兜里，跟着指令踏步、齐步走、跑起来，脚步声推着口号声翻涌，好像每个班有各自的口号，混杂着“二中加油！二中必胜！二中第一！我们第一！”交叠而来，让清晨幽僻的街巷一点儿也不安宁。

这种清晨扰民的行为，衡水市民早就习惯了。“跑操在衡水是普遍现象，封闭式管理的学校都会跑，起码在80年代就有了。”50岁的市民回忆自己的中学经历时告诉记者，“那时候也是5点多起，先跑操，跑完操读会儿书，之后吃饭，开始一天的课程。”

可外人对整齐得有如阅兵般的跑操还是觉得震撼。2010年6月一个跑操的视频，让衡水二中被推上风口浪尖。伴随着“不抛弃、不放弃”的《士兵突击》原声音乐，这种长期训练出来的整齐划一放在高考的背景下，太能挑起话题了，上传时间不长，点击过了300万，有人抨击这是磨灭个性，可更多的是学校同行来参观学习，衡水二中红了。

在衡水二中老师的眼中，跑操确实有实际意义。“高中学习压力大，体育课少，学生也不重视，上体育课拿着书看，只有跑操的时候不能看书，强制学生锻炼身体。”衡水二中一位老师告诉本刊记者，操场一圈是400米，早晨要跑两圈以上，上午第二节课和第三节课之间的大课间休息还要跑，每天能跑几千米，学生在长身体的阶段，是有健身效果的。

除了健身效果，跑操在衡水二中显然承载了更多意义。所以，学生不是像正流行的时髦人马拉松跑法，而是专门请教官训练出了仪式感。衡水二中的老师告诉记者，就像军队里训练新兵是从站军姿开始的，学校练习跑操跑得整齐，作为高中生活的开始。十几天的军训里，从早上5点半学生起床一直到8点多教官正式训练之间，都在练习跑操。高一上课的第一个月早自习和体育课也是同样的练习内容。

而从高一到高三都能跑得横平竖直，是因为跑操早已经量化了标准数据。操前踏步向前摆90度，向后摆60度，大腿抬到水平，要用力跺出声音。跑操的两列间距是10厘米，速度是每分钟200米。学校还专门设立了小红帽机制。衡水二中的毕业生小花告诉记者，小红帽类似于大学里的学生会。他们在跑操时站在跑道拐弯处，给每一个跑到他们面前的班级打分，那些在弯道处跑歪了的班级分数低，加上权重算入班级总体分数里会影响班主任的绩效考核。

除了仪式感的跑步，让人匪夷所思的操前朗读也是精心设计的。衡水二中的老师告诉记者，2006年以后，学校陆续请过几次疯狂英语的创始人李阳或者讲师做讲座。除了学英语的方法和各种煽情的激励话语，那种高举课本、挺胸抬头喊出英语来的形式给学校留下深刻印象，于是模仿加入到早上的跑操里。即便是来参观的同行对此困惑不解，还问过陪同老师：“举那么高，能看见字儿吗？”

跑操结束之后，学生们没有立刻解散。每个班围成一个圈，老师站在中间点评早上的状态和布置一天的任务。操场班会开到6点钟，全套的跑操才算结束，学生们跑回教室，开始早读。

跑操虽然是衡水市中学生的传统，可如此仪式化的严格起来是在2004年校长秦海地上任之后。衡水二中的历史不长，1996年为了解决衡水市区高中少的问题，才在一所职业中学的基础上创办的。为了表示对市区内新办中学的重视，还把河北省每个市都要有一所外国语学校的牌子挂在了这里。可二中的升学率并不高，衡水市区的家长首选把孩子送到衡水中学，进不去这所超级学校，就舍近求远到各个县里上学，并不愿意选择二中。

小花是2004年中考考入衡水二中的学生，高中三年见证了二中的起飞。她告诉记者，初中虽然在一所很好的学校里，可自己的学习成绩并不好。100分的物理化学综合卷子，她只能考40分。中考之后，班级里三分之一的同学都考上了衡水最好的衡水中学，成绩中游的学生被家长送进县里再搏一下高考，而中下游的学生预感着基础和学习状态不行，高考逆袭的希望不大，就去了二中。

“刚刚轻松了半年，秦校长就来了。其实那些校规校纪和跑操从前就有，但是没有认真执行过，秦校长给老师施加压力，老师又压给我们，一下子就严格起来了。比如说，从前中午时候家长给学生送零食，后来就再也不允许了。”小花说。令网友们震惊的跑操只是一系列校规校纪中的一项而已。“衡水住宿的学校都跑操，我初中住校也跑，所以没什么不适应的。但是外地来的学生真不适应，记得当时有个天津来的学生，动作很慢，特别痛苦。”小花说。

课堂中（图片来自衡水二中官网）

让小花也觉得有点忍受不了的漫长一天中的更多精细琐碎的规定。“男生女生不让说话，走在操场上嬉皮笑脸那种不可以，老师就会管。一个年级16个班轮流当小黄帽，站在食堂和楼道里给其他班级打分。比如食堂是吃饭的地方，出了食堂不许吃东西，所以食堂的饭不许带出来。如果我们饿了，只能在宿舍里偷偷泡方便面吃。楼道里有人说话会被扣分。宿舍里的床单没有铺好、被子没有叠方块儿也会被扣分。”小花说。

这些日常表现和月考成绩加上权重汇总起来就是一个班级的表现，它直接同老师的绩效挂钩。“我们要是表现不好，老师肯定有压力，有的老师脾气好可能就说服，有的老师就用其他方法惩罚。记得高二的时候，如果考试不好或者犯了错误，中午下课铃一响，班主任就进到教室里，一句话不说地站一会儿。我们就不敢走，等他让我们下课，再跑去食堂，菜有时候就没有了。”小花说。

衡水二中要求学生住校封闭管理，一个月放一次假，但特殊情况下，假期会推迟。小花告诉记者，她曾经掰着手指头数过，最长一次58天才让回家。不能放松的日子里，小花是个会给自己找松懈空间的学生，她会准备一床替身方块儿被以节省早上跑操前的时间，还跟同学用传纸条的方式闲聊天，来化解学校不许说话的规定。“有时候同学们真的很气，就找比较僻静的地方，用粉笔在地上写校长的名字，大家轮流上去踩。”小花说。

2018年8月31日，河北衡水二中高一新生在军训会操现场进行内务整理比赛。（图 | 视觉中国）

可有些学生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环境，在衡水二中门口，记者遇见了因为违反校规被勒令回家反省的学生和他姐姐。姐姐也是衡水二中的毕业生，她告诉记者，从军训开始就有学生跑操没法整齐、叠不成豆腐块儿的被子、适应不了二中的校园文化而转学的。她自己到了高二也突然崩溃，天天哭闹。“我爸妈觉得别人能适应，我也行。二中的人都能去本科，升学率逐年上升，他们劝我不要哭闹，忍受3年。后来发现不管用，就强制告诉我不许转学。电话只在宿舍里有一部，没什么时间跟父母详细说，全靠老师和同学的劝慰才挺了过来。”

可也有心理脆弱没过得了这道门槛的孩子。女学生告诉记者，第一个跳楼的学生是在早上5点多，按照作息推测是刚起床的时候，从宿舍楼跳下去的，倒不是这一次闹得满城风雨的安铁栅栏的教学楼。

“他们觉得高中紧张不是事儿，要是不严格，‘二本’都上不了。”女学生解释了当时父母不顾及她情绪崩溃的理由。无论是跑操还是严格的校规校纪，最终的目标是高考分数和升学率的提高。

白天的生活是以考试为周期的。每周有周测考试，一般是在本科的课堂上老师会出小卷子考，高一、高二每个月还有月考。到了高三，快速地把所有课程复习了一遍，然后几乎都是在考试中度过的。“最后半年，三四天就要考一次试。最后一个月到了考试、讲题这样的频率，连排名都不排了，因为没有时间。”小花说。

《高考》剧照

晚上有做不完的作业。“我上大学之后去书店，发现书店里卖那种课外参考书、习题集。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老师留的作业就已经做不过来了。我们晚自习是按照学科的，上课时老师就发一张卷子，正反面的那种，题都是筛选过的，集中训练某一个知识点或者某一种题型，下课时候交上去。”小花告诉记者，除了这种老师自己摘录的课后习题，还订了很多专门训练考试的报纸练习。“上完了学科自习，还有一门公共自习课，留给我们自由支配，用来练习比较薄弱的科目。”

理论上衡水二中的学生要求晚上22点钟准时睡觉。“楼道里有值夜的大妈，睡觉时间到了她们就会查房，有人说话或者不睡觉都会被扣分。”小花告诉记者，可在学习的压力下，周围同学都在学习，她也不想睡觉。“冬天的被子厚，可以挡住亮光，我们就捂着被子用手电筒照着书再看一会儿，一直看到困了睡觉。”小花说。

小花虽然对学校的严厉感觉压力大，可她告诉记者，高考形势就是这样，她也只能随大流。她的成绩在班级里属于中等，不为拔得头筹而焦虑，也没有因为成绩差被老师家长批评的担忧，心理压力算是不大的。可是她同学当中有人支撑不住。“一个男同学其实学习成绩在20多名吧，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逼自己逼得太厉害了，上课时突然就用书敲自己的头。”小花说。

2019年5月13日，学校开展“为高三学子”送祝福活动。（图片来自衡水二中官网）

学生压力大，老师也不轻松。二中跑操在网上红了以后，有人写过校长秦海地带领教师“二次创业”的文章，学生5点半起床跑操，他就数年如一日的5点20到学校，迎接老师上班和学生跑操。老师的作息也要跟学生同一个节奏，陪着学生早上跑操，晚上上晚自习。学生的考试成绩是老师最直接的绩效结果。“如果你几次倒数第一，就直接拿下，不让你上课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二中的老师告诉本刊记者。老师的压力还在于学生的心理问题：“看学生考试成绩波动大、情绪不高，这个科目的老师就得利用晚自习和课间找他谈一下。班主任在课间也要到教室去看看，必须跟学生及时沟通，否则就会出问题。因为学生本来在这个阶段情感波动就大，又是这种封闭式管理。”

虽然为了提高教学水平，学校邀请过全国各学科著名的特级教师来给老师讲座，组织老师到山东、江苏这些教学改革试验区去听课，还参加各种机构组织的教学研讨会。但是在应试教育的大环境下，想提高学生成绩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拿出更多的时间，重复地练习。有毕业生统计衡水二中高一、高二的全年放假时间不会超过40天，高三不会超过30天。甚至每月的假期都是按照小时计算的，高一、高二在周六上午9点放假，周日下午15点到16点返校，高三在周六中午11点放假，周日中午11点到校。

学生向老师请教问题。（图片来自衡水二中官网）

全面抓紧之后，二中的高考成绩明显提高。小花告诉记者，二中有一个庆功饭的传统。如果高考成绩好，高一、高二的在校生可以免费吃一天饭，算是给学哥学姐们庆祝，也算是给在校的下两届激励。“我们那一届吃了上一届的免费饭，下两届又吃了我们的。二中算是开始飞起来了，超过了周围的县级中学，排在衡水中学的后面。”小花说。

2008年的毕业生是秦校长从入学开始严管的第一批毕业生，有人考上了北大、清华，衡水二中的名气在教育界和家长间就传开了，2013年全校有20多个考上一流大学的，2014年也有十几个。衡水二中把当年高考优胜者的大幅头像挂在衡水市的休闲广场上，给纳凉的市民展示这些骄傲的成果。

已经形成了高铁、动车出行习惯的人，会觉得衡水十分闭塞，距离北京250公里，可只有最老式的慢车才能到达。衡水的经济在河北省里算是倒数的，除了“衡水老白干”和“六个核桃”饮料，衡水人觉得在全国知名的品牌只有教育了。

衡水二中在休闲广场上挂出高考成绩优秀的毕业生头像，衡水中学立刻把剩下的位置全部占据，挂满了自己学校优秀毕业生的照片。二中虽然上升势头很猛烈，可在超级学校衡水中学眼里，还不是一个量级的。衡中毕业的弓箭告诉记者，衡水市高中的第一梯队里只有衡中，第二梯队的第一名才是二中。

校园接待日，来访师生观看跑操。（图片来自衡水二中官网）

在二中因为跑操视频在网上红起来前，衡水中学已经知名了。它是全国百强中学，高考成绩连续15年是河北省冠军，仅2014年考入清华、北大的学生就有103人。10年来有十几万的老师同行到衡水中学去参观学习。

虽然衡水人觉得衡中对学生时间的挤压要比二中少多了，成绩也好多了，可在外人眼里，这两个学校依旧是应试教育的典型，每次有类似的话题另一个也躺枪。弓箭写了一篇文章回忆衡水中学的日子，也是由跑操、豆腐块儿被子，摞成一人高的卷子和男女同学的“非正常接触”这些同二中情形类似的部分组成的。

在弓箭看来，衡水中学的特点是老师的严管强迫学生提高了单位时间的学习效率。“高中时最经常听到的是‘状态’这个词。上课前两分钟，预备铃就响了，同学们不能再在走廊里出现，必须坐在位子上等正式上课铃响，否则就会被批评进入状态慢。自习课有人进教室，你不能抬头看，否则会被批评不在状态。我到现在都还有这个习惯，有人进办公室只要不是走来跟我讲话，我是不会抬头的。”弓箭说。

课堂上专注的学生（图片来自衡水二中官网）

弓箭的文章在高中朋友圈里刷了屏，回忆起高中的生涯，每个人都感慨万千。他们是高考的受益者，经过3年的刻苦学习考上了一流的大学，在大城市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这几乎是他们人生奋斗的第一个成果。弓箭告诉记者，她和同学们是非常感激高中3年的时光，学习的苦、老师的严厉、同学间的竞争与鼓励都让人怀念。但是，也对刚上大学的心理落差记忆犹新。

“那是一种井底之蛙从井里爬出来的感觉。”弓箭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可一开始心里并不那么高兴，“从前的生活太封闭了，根本不知道别人在井外的生活可以那么丰富。高中时候自己挺顺利的，上了大学才有人外有人的感觉。有些同学学习好，社团工作也好，知识融会贯通，‘大一’就去国外很好的大学读书走了。当时真的有短暂的迷茫和自卑。”弓箭说。

弓箭毕竟是个聪明的学生，虽然在“玩儿”的方面不如其他同学知道得多，可很快调整过来，积极投入到大学生活里。在她看来，大学时代才是人生的启蒙，形成了完整的“三观”。甚至不同的校园文化还塑造了学生不同的气质和性格。她亲身体会了高中老师苦口婆心的教育，不仅要考大学，还要考好大学。好的大学，思想上宽容，什么奇葩都有，发展是多元的。

图片来自北大官网

大学里自由发展的状态，却需要高中封闭的军事化教学来做敲门砖。在一线教学的老师们并非不懂这个道理。“衡水的教育抓得特别紧，主要就是看考试成绩。这种环境教出来的学生看起来比较笨，比较呆滞。比如说体育课，高一、高二每周有两次，可学生们都不会玩儿，少数学生能打打篮球，大部分都是待着。”二中的老师说，“学校逼得特别紧，可能还会影响一些学生的成绩。有的学生偏科，应该拿出更多时间补补，可他一点儿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就很难弥补了。不像南方有些地方教育，注重个人的发展。”

图片来自北大官网

弓箭读高中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一定要考出衡水去。“每次出学校去体检，看见衡水的街道破破烂烂的，一点也不喜欢。老师会让大家写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学，然后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大部分同学都想去北京或者石家庄上学。”弓箭说。她经过自己的努力，如愿以偿地在北京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小花也因为二中换了新校长，教学抓得骤紧而成绩提高，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现在过得很好。但是如果时光倒流，她们和她们的同学都不想再过一遍高中那样的生活。小花告诉记者，亲戚读高中，就不想去衡水二中了，她将来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再过同样的高三生活。

可没有其他渠道的家长，依旧把衡中和衡水二中作为孩子人生起航的地方，甚至从河北其他城市远道送来这里读书。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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