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喜剧有泪又有刀，《后半生》全有

菠萝·硬猫

有个人中年丧妻，葬礼很快就结束了。渐渐地，当别人都接受了这个人已不在世上的事实，他还敞着滴血的心到处现世。自然，这个人和世界之间产生了罅隙。他恨吞没了妻子，每个人却还若无其事生活其中的世界。

《后半生》海报

瑞奇·热维斯自编自导自演的《后半生》（After Life）中，他饰演的托尼一角正处在痛苦的地狱。因为还有一条狗，一个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爹，想死的托尼没有立即去死。

为了减轻一点痛苦，他决定把自己假想成一个超级英雄：直抒胸臆，毫无顾忌。中年记者托尼聪明、风趣、敏感又尖刻。凭这个天赋，他攻击身边所有人，每次都能精准找到别人的痛点。然而极致的权力和自由从来不会带来好结果，托尼变成一个危险的神经病。

偏偏，托尼生活在现代文明中，很多古老的灵魂疗法失效了。

《后半生》剧照

他不相信来世，不相信天堂和地狱，知道生活到尽头就灵肉俱灭。他不相信上帝（也可能是不喜欢），因为上帝制造了一个充满傻瓜和暴徒的世界，又把妻子带离了这里。古老的东方哲学在他这里不存在，不然他满可以安慰自己万物相通。他的妻子可能变成了一朵花、一只蜜蜂，或随时可能跨过冥河回来看他。古希腊人对命运的坦荡态度他没有承袭半分。托尼既无法蔑视命运，也不愿接受命运，只是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

厌世的理由大致相同：没意思，不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则有千千万。告诉心理医生自己喜欢动物胜过人类的托尼，理由是动物不知死生（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只管努力活着的态度。确是这样，没有普罗米修斯，就没人往人类胸中放进遮蔽必死结局的迷雾。因此人无法像动物一样天真地奔向死亡。托尼被悲伤逼进牛角尖，忘记了很简单的一点：就是因为人知生死，那些还照样活得起劲的人才了不起。

《后半生》剧照

《后半生》中，瑞奇·热维斯创造了许多这样带劲的配角。他们一个一个，展示给怨天尤人的托尼看，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配角们披着邮递员、报社职员、心理学家、护士、性工作者、退休老太太、心理学家的身份。有的人又平庸又无聊，从来没想过生死，过了一天又一天。托尼忍不住嘲笑他们的愚蠢和浅陋。有的很崇高，对丈夫的爱大到宁愿先把他送走，自己留在这里怀念他，也好过相反。还有一位护士，总是对托尼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温柔。“他以前帮助过我们，现在换我们帮助他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吗？况且，也许他能懂呢。”

不过最终“治愈”托尼的倒不是这些配角对活着的态度，而是他们在托尼身边编织的一张网。妻子丽萨在的时候，托尼放弃更好的工作机会，半辈子待在妻弟的这间本地小报社写“社区奇谈”，每晚只想快快回家跟丽萨与狗窝在沙发。最好夜晚永不结束。

时间长了，他都忘了，虽然妻子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但形形色色的众人，哪怕再笨，也有可爱的地方。就是说，人类比他长期想象中的有趣，也更值得怜悯。“超人”不可能遗世独立。他的行为，不管是刻薄的笑话还是恶毒的攻击，也都会对别人造成影响。

一个人可以躲在屏幕后面憎恨世界，但除非铁石心肠，否则很难对身边每个人都报以同样的恶意。“超人”托尼慢慢地失去“超能力”，他的报社工作在其中也起到重要作用。

《后半生》剧照

托尼供职的是一间只有几位员工的小报纸，免费，专供当地人阅读本地趣闻。读完物尽其用，报纸的多功能用途简直难以找到替代品。

各种衰人、蠢人、无聊的人、胡思乱想的人都想上这张报纸。托尼每每一边采访，一边心里猛翻白眼。但后来他突然明白，这份报纸的意义在于让每个人一生都能上一次，然后开开心心告诉朋友们：喂，我上报纸了。无论多鸡零狗碎的事，多么无聊沉闷的人生，在这个小小的地方人人都有亮相的机会。

本来隶属精英文化的托尼，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作为毛细血管的社群/平民文化的意义：有人情味，能让人一乐的，互相帮衬的，就是意义。

《后半生》剧照

墓地遇到的老妇人所言更通透。她告诉托尼，“好的社会就是老人种树，明知树荫已不可能惠及自身，依然愿意为他人付出”。她还说：“幸福太美好，属不属于你都不重要了。”

带着全新的视角，厌世的托尼现在觉得，原来世间还是值得停留。

以上是《后半生》积极的一面，探讨了没有任何信仰的人如何寻找活着的意义。条条大路通罗马，前不久播放的《轮回派对》（Russian Doll）的救赎也在这里。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无论是否有天堂地狱，上帝神佛，都是一样。

但《后半生》里还有一部分尖锐的东西。它会惹人不快，但瑞奇·热维斯认为，惹人不快也是自己的重要职责。

《后半生》剧照

一次托尼的妻弟马特（汤姆·巴斯登饰）为了哄他开心，请全员看脱口秀。托尼再次成为败坏氛围的人。他把脱口秀演员的笑话当作针对私人来处理，一脸阴沉地告诉台上演员自己妻子刚死。回家的路上马特教育他：“别人的笑话不是针对你个人的，它只是一个编出来的笑话罢了，你又何必败所有人的兴？”

这场戏其实是热维斯强烈想表达的东西。他看不惯大众越来越倾向把喜剧演员的笑话视作针对个人的冒犯而锱铢必较。被落井下石的路易斯·C.K.（Louis C.K.）是个例子。从前他说的笑话就是笑话，如今说什么都会被过度解读，大家巴不得找到能指向他脑袋里阴暗处的证据。热维斯想说的是，酷一点。笑话只是笑话，不要老想着寻找艺术的创造者与作品的共通处。

《后半生》剧照

剧里有一个角色与托尼非常相似。境遇相似（都死了伴侣），心境相似（都想死），连托尼都忍不住说了好几遍“我们简直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蒂姆·普莱斯特饰演的这个流浪汉/吸毒者朱利安心里一点希望都无，他真的一心想死，只要能攒够钱买到足够剂量。是托尼掏钱给他，第二天朱利安就顺利死掉了。

朱利安的死因是托尼在全剧中唯一一次没讲真话。善良的马特接受不了托尼帮助朱利安赴死的事实，反复逼问他这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将永远看不到马特的儿子，托尼可爱的侄儿。托尼含糊其辞地否认了，马特才放下这件事。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托尼否认不是因为他害怕承担责任，或承认自己做了错事，而是不想让马特一家伤心。

帮助一个想死的人去死，以吸毒过量的方式，这事在道德和法律上肯定有问题。但内心深处，托尼理解朱利安的痛苦。他知道一个人彻底想死是什么感觉，也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想进戒断所、职业培训所、社会福利机构接受帮助，然后重新做人。他只是做了一件非常勇敢，帮助别人的事。

剧中还有几个尖锐处一样值得玩味。个体越来越脆弱不可侵犯的时代，很多简单的事被“成瘾”、“宗教”、“习俗”、“历史”、“传统”等各种字眼掩盖起来，反而是非不分，人人自危。

约定俗成的不合理也不容易被推翻。托尼带侄子去咖啡馆，被禁止订儿童餐。可明明儿童餐便宜是因为用料少，而不是因为对儿童优惠。这样的理由很正当，但若你真的在餐厅大声跟服务员理论，又会显得小气。大部分人就吞了。

生活中的热维斯也会吞了，但剧中他饰演的角色强硬地点了两份儿童餐，肥手抓过一把鱼条全部塞进嘴里，场面激爆解气。

好的喜剧最好有泪有刀，《后半生》全有。

本期编辑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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