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木头
韩嘉川
1
父亲指着那堆长长短短的木头说,那块是水曲柳,另一块那是东北楸。
那间厂房拆掉了。那是日本人建造的,专门给洋布染色印花的工厂。
(那是一个冬天,人们纷纷来捡拾木柴回家取暖。)
2
父亲是木匠,他将那些废弃的木头拣回家,做成了家具,并在衣橱门上刻了一支梅花。
(在刻这个中国文人图腾的时候,父亲刻疼了自己的手。)
我不会识别那些木头的原来身份,只知道城市街道的两旁有法桐树、洋槐树,有的地方还有杨树、柳树,以及松柏,譬如公园与墓地。
3
父亲将那些木头刨出一卷卷洁白的刨花,崭新的木纹散发着遥远的山野气息。
水曲柳想必是生长在河道或者湖水的岸边,那里有湿润的苔藓与地衣覆盖着山崖与岩石。东北楸应该在长白山的森林里,老藤与雨后的蘑菇,散发着微笑一样淡淡的雾气。阳光从浓密的树叶缝隙斜斜地射进去,映出神秘的光泽。
(父亲在端详那些木头的纹理,我在想深山里还有松鼠、狐狸,以及狼和熊的踪迹;还有猎人的呼吸与野山枣目光一样的殷红。)
4
那间厂房构架的缝隙,还残留着大机械轰鸣的碎屑,砰砰啪啪的拆卸,声声叩击一段历史的宿命,回响在一个飘雪的时节。
父亲拣回那些木柴做成了橱子、饭桌和方凳,组合出一幅生活的形态。
(高碎的茶叶末,浸泡着唇齿间的语句,没有说出就到了掌灯时分。)
5
在雨季的河道里整齐捆绑做木排,在雪季的冰凌上拖在雪橇后,那些木头的身体在行走……
(在东北劳动的父亲,熟识那些木头在深山里的气息。)
把深山里行走的细节,做成生活的样子,父亲便走了。桌上的高碎茶叶末,还浸泡着没有说出的语句。
(我不知道水曲柳与东北楸的区别,城市的行道树叶丛里,蓄积了蝉鸣与鸟儿的絮语,让夏天如同下课的教室一样充满了喧嚷。)
点评
《行走的木头》写的是他(韩嘉川)的父亲。他父亲是个木匠,在这章不到千字的散文诗中,他十分简捷、干净地写出了一个“行走”的木匠的一生。这需要挑选细节,有巧妙的构思样式,他处理得十分得体、冷隽、从容、不动声色,其实有很深的抒情色彩。随情节和细节的展开而悄然潜流,这是一种很高层次的抒情技巧。
“父亲指着那堆长长短短的木头说,那块是水曲柳,另一块那是东北楸。”如此突兀的开头,一下子便将人物的身份点明了,用不着啰啰嗦嗦烦琐地交代。
“父亲是木匠,他将那些废弃的木头拣回家,做成了家具,并在衣橱门上刻了一枝梅花。”这是一个“陌生”的细节,却使得“枯燥”的木匠生活骤然亮起了一朵诗意的火花。
“在刻这个中国文人图腾的时候,父亲刻疼了自己的手。”本来十分枯燥的木匠生活,在他精心选择的陌生化细节中被诗化了。
挂一漏万,在散文诗中叙事,切忌贪多求全。这章散文诗其实写的是父亲的一生,所谓“行走的木头”,影射的恰恰是这个行走了一生的木匠。诗人甩掉了无数平常的细节,用极度洗炼概括的文字写道:“把深山里行走的细节,做成生活的样子,父亲便走了。桌上的高碎茶叶末,还浸泡着没有说出的语句。”这是异常深沉,无限悲凉的话语,具有十分感人的诗美情怀。(耿林莽)
韩嘉川,山东青岛人。著有散文诗集、散文集、小说、纪实文学等多部,以及电视作品多种。作品被百余种选本选载,并被介绍到国外。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曾任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副院长、《青岛文学》副主编、青岛市作协副主席。现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副主席。
耿林莽(1926—),作家,编审。原籍江苏如皋市,现定居青岛。1939年开始写作,曾做文学编辑多年。1980年起以散文诗写作和研究为主,兼及散文随笔和文学评论。已出版散文诗集《散文诗六重奏》《鼓声遥远》《望梅》等十二部,散文集《人间有青鸟》等三部,文学评论集《散文诗评品录》等两部。被授予“中国散文诗终身艺术成就奖”、从事文学创作60周年荣誉证书及纪念章。散文诗集《散文诗六重奏》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类奖项;获《星星》诗刊“首届鲁迅散文诗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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