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生气。只要听到有人出来发表谆谆教导,谈论某种食物“应该怎么吃”,我就会感到有点生气。所谓的“应该怎么吃”守则,永远自称是维护了这种食物的最传统、最经典、最值得发扬光大的一面,其实却让人的爱吃本性在假正经的繁文缛节面前低下头来,不把食物当食物,却将它们活活锁进了博物馆的玻璃橱窗任其腐烂发霉,诸如北京烤鸭必须包荷叶饼刷酱卷京葱和黄瓜,俄国鱼子酱必须衬托小薄饼搭配上好伏特加,冷鹅肝必须就着烤吐司或者新鲜水果一起吃,等等。
某次参加电视节目的时候,我遇到一位在吃喝问题上显得挥洒自如的女性,出身于颇有点名气的外交世家。她谈起约摸三十多年前,家里收到一箱自伊朗大使馆送来的礼物,当时谁也不知道那里头一小瓶一小瓶黑糊糊的东西是什么。后来有人解说道,这是好货,是伊朗名产黑鱼子酱,用最上等的鲟鱼子做的,须用某种特殊的小薄饼衬托着吃。一块小薄饼上面撒一小坨鱼子酱,最好还配着一小杯烈性的伏特加,才是最正宗的吃法。全家人一听可泄了气,这是多费劲的吃法啊。何况在那个年代,收到一箱鱼子酱那叫纯属意外,但再要去找原汁原味的小薄饼和伏特加,那简直就合了那个一双象牙筷败全家的故事。最后,那箱鱼子酱就放在厨房里,成了早餐时的佐餐良品,一整箱最后都被拌粥吃光了。
若放在今天,这种吃法会让大多数西方美食家看来简直是大不敬,但基于“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法则,我还是打心眼里认同这种无厘头的食物叛逆行为。更何况,又咸又腥又鲜的鱼子酱配合白粥,不仅让人想起了江浙一带人早餐时吃白粥配咸蟹黄泥螺的感觉,也许那味道就是这么好得出奇也未可知。
对食物的叛逆大多来自于自由、自信、自我,以及一点点小任性,有时候也起源于固有的习惯。钱锺书曾经说过一个典故是关于西方人喝茶的。说茶叶最初传入西方的时候,按照东方人的提示来泡茶喝,让西方人觉得淡而无味甚至无趣,便有人将茶叶煮开后,把水全部倒掉,加上胡椒和盐,光吃那叶子。同样,东方人在咖啡刚刚传入之时,也老大不愿意将其煮来喝,有老名士觉得这玩意儿虽说味道不佳,但是香味奇好,不如当做鼻烟来用。结果将两个鼻孔里的皮全都磨破了。以上事例,我都以为非常可爱,虽说都是洋相,但远远要比那些以在餐桌上不犯憷为荣,恪守“地道”两字的现代人来得生趣十足。
图 | 摄图网
有回我一个朋友因为在某派对场合饿极,便去外头转了一圈,买了些煎饺回来就着红酒吃,立马就被人指责“怎么能这样吃呢,简直是糟蹋了红酒”。而我朋友不以为然,因为煎饺极油,而那种红酒恰好涩,搭配在一起味道很是合她自己的口味。
当代的时髦中国人以在西餐桌上不出错为己任,无论是选错了酒还是拿反了刀叉都被认为是丢脸的行为。而当代的时髦西方人如果不会用筷子,不懂怎样用荷叶饼卷烤鸭,不懂寿司为何物,恐怕也会遭同行者的讥笑。双方都少了一些叛逆精神和幽默感,把吃饭这件事也变得越来越让人战战兢兢。
要我说的话,则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只要是没有场合问题,偶尔做做餐桌上的叛逆者也不错。就说吃烤鸭这回事吧,我一向都觉得片皮卷饼这种吃法实在太窝囊,也许别人都会告诉你,这是以前宫廷里传下来的吃法,但我个人就认为这纯粹是为了讲究而多此一举的吃法。片皮本身就是一种作秀的环节,这是为了让皇上惊叹厨子的刀法,多赏他几个银子。卷饼则是一种故作秀气的环节,这是为了显示王公贵族吃东西都比较雅致,一人一个小卷,看上去既不费劲又干净,更不用担心鸭油滴到衣裳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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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无论怎么想,吃一个鸭肉卷饼一定是不如单单吃一条刚烤出来的鸭腿来得爽啊。是以只要我自己去吃烤鸭,一定会要求厨师不是给片皮,而是给剁开,尤其是要先剁下鸭腿和鸭翅膀来。这个举动后来不慎被一位上了年纪的烤鸭师傅看见,遂告诉我,毛主席当年也是光吃烤鸭腿的。于是在我这小小叛逆者的心中,骤然又感觉多了几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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