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下文简称《风雨云》)2016年就拍了,风风雨雨、兜兜转转一直到如今才得以正式上映。上映之前笔者对《风雨云》充满期待,在柏林影展和金马影展率先看到成片的影评人也多数给出好评。但真的看到了电影,我的直观感受是:《风雨云》虽然不差,但也没有预期中的那样好。金马奖4项提名(重要奖项里,仅有最佳导演提名)零中,或许也是一个侧面例证。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海报
除去娄烨尚未上映的另一部新片《兰心大剧院》,在目前娄烨已经面世的10部作品中,《风雨云》是故事性最强、商业性最强的一部。井柏然、马思纯、陈妍希、秦昊、宋佳等众多有流量有话题的实力派演员助阵;更关键的是,就像有人调侃的,《风雨云》惊险离奇程度,可与《故事会》或《知音》上的作品相匹敌。
中国南方某城市,城建委主任唐奕杰(张颂文 饰)坠楼身亡,杨家栋(井柏然 饰)负责案件的调查。他发现唐奕杰坠楼案与和紫金置业负责人姜紫成(秦昊 饰),还有几年前紫金企置业合伙人、姜紫成的“恋人”连阿云(陈妍希 饰)失踪案都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唐奕杰的妻子林惠(宋佳 饰)和女儿小诺(马思纯 饰),与姜紫成的关系也非常密切,并不单纯……
姜紫成、林惠、唐奕杰;林慧曾是姜紫成的恋人,最终却嫁给了唐奕杰。
唐奕杰-姜紫成-林惠-连阿云-小诺,这几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复杂纠缠?连阿云是如何消失的?又是谁害了唐奕杰?
虽然人物关系离奇,但《风雨云》并不狗血,这得益于故事的讲法。《风雨云》取景地涉及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港,前后时间横跨20多年;但电影并非线性叙事,娄烨采用了错落的叙事结构,经由蒙太奇连接重要的时间点,如同拼图游戏,最后一块没有放上去,就看不清故事的全貌。这既让叙事更高级,也极大增加了悬疑感和刺激感。
《风雨云》也保持了娄烨叙事语言上的一切特色。比如手持摄像,大量的主观镜头,充斥着烟雾、具有颗粒感的晦暗镜头……这些都让《风雨云》像一篇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散文。
电影的整体色调朦胧晦暗
当然,《风雨云》也依然有雨。虽然故事的背景在中国的南方城市,不过电影里极少看到晴天,滴滴答答仿佛有下不停的雨。而下雨天,一直是娄烨电影的重要背景。像《推拿》,南京的晴天非常难得,雨总在没日没夜地下,淅淅沥沥的雨也很少,一下就是倾盆大雨;《春风沉醉的夜晚》,电影始终在阴雨连绵氤氲潮湿的氛围行进;再如《浮城谜事》最后,乔永照也是在暴雨中杀人……
娄烨为何如此热衷于下雨天?下雨天提供的不仅仅是一种潮湿黏腻的氛围,它还是人物心态与生存状态的一种外化,低落、压抑、沉闷;雨并不是情绪的宣泄,而是人被抛掷于一个被隔离的孤独困境。
电影里有大量的下雨场景
因此,娄烨的电影中很少有幸福的人。风云诡谲的时代变幻,个体渺小如浮萍,漂泊迷茫,他们或怀揣理想主义结果梦碎,或想要平稳过日而不得,身不由己地游荡。爱情成了唯一的救赎。“性爱”成了娄烨电影中另外一个关键元素,爱情是那些虚无的个体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们自我拯救、确证自我存在、短暂获得自由的唯一一块飞地。
遗憾的是,就连爱情都可能是虚无的。娄烨的电影中,鲜有精神匹配的爱情,更多的是爱情的错位、真爱的不可得,性爱是情欲上的绝望与爱情的穷途末路。爱情是救赎,但爱情又不可得——娄烨以此来反映现代人的情感匮乏与渴求,表现浮杂而躁动的时代背景下,现代人的恒久迷惘与孤独。
所以娄烨电影中的女主角常常在性爱之后落泪。《风雨云》中小诺在电话里向杨家栋表白“我喜欢你”后落泪,连阿云在被姜紫成抛弃后落泪……
陈妍希饰演的连阿云出场不多,但非常出彩
她们也是《风雨云》中立得住且打动我的角色。连阿云早前只是台湾歌厅里的舞女,被损害与被侮辱,她以为姜紫成爱她,并将这份爱当做救赎;小诺从小生活在充满暴力与情感混乱的家庭中,她虽衣食无虞却极度渴望爱与安全感,因此她最后哪怕以极端的方式都要守护住一个“完整的家”。但最终她们的奢求都被碾压。
马思纯饰演的小诺是“受害者”
在金钱、权力、欲望极度膨胀的背景下,容不下一份完整的爱了。这是娄烨的叹息,无奈和愤怒。
娄烨一直以来的创作价值和困境(包括他的作品的上映困境),都源于这份愤怒。在一个剧变的时代,价值在失落,秩序在离析,规矩在败坏,人心在崩坏,一切都在洗牌,一个有良知的表达者,很可能是一个愤怒的表达者。愤怒者反对愚蠢、无趣和谎言,并进行勇敢的、充满反讽与想象力的实践。这是娄烨影像的独特价值,他以一个又一个的经典角色戳穿时代背后的巨大空虚。
但愤怒的限度在于:它极易让创作者预设某种理念与前提,人物失去了复杂性和自主性,而流于脸谱化和标签化,成为理念下的一个工具。换句话说,时代-个体、庞大-微小的对峙刻板而僵化,具体而细微的个体不见了,愤怒造成另外一种形式的扁平与粗暴。
这体现在《风雨云》中,就是唐奕杰、姜紫成、林慧这三个重要角色的脸谱化,官商勾结的官员就是这样的,商人就是这样的,游移于官商之间的情妇就是这样的。娄烨虽然极力赋予每个角色复杂性,但他们的内心世界还是几近空洞,他们的行动缺乏足够的必然性。姜紫成与林慧的患难爱情反倒让娄烨的愤怒像是一个“笑话”。娄烨说,“我认为在时代背景下的每个人都是无辜的”,当他将时代作为唯一的反派、把一切责任都推给时代之后,这时他在意的或许只是这个拆迁故事的话题性,而不是人物充分的自主性。
宋佳的表演很精彩,但失落金马提名,或许与这个角色本身的功能性有关
有人说,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电影素材的巨大宝库,现实始终比电影更精彩。因此电影不该跟在现实背后亦步亦趋,成为现实单一的愤怒指涉。电影的魅力始终在于人,一个一个具体的、灵动的个体;先有人,之后才有愤怒。因此,阎连科的一段自我警醒,或许也适合于送给娄烨:“我很怀疑自己的作品总有一天会被时代抛弃。这承担的不是政治风险,而是艺术风险。如果太贴近现实,作品没几年很有可能遭到淘汰。”
本期编辑 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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