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妮斯蒂·马丁是一个人类学研究者,耶鲁大学的博士,同时也是一个母亲。当她和丈夫一起搬到纽约曼哈顿上东区,那个人人是超级富豪、阶级感极重的地方后,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使她自然而然地开始以人类学视角观察周围妈妈们的育儿战争。她试图保持冷静,但又不得不卷入其中。在《我是个妈妈,我需要铂金包》一书中,她说:“这世界就像一个剧场,当前排观众站起来的时候,后排观众也不得不那样做。所以世界上很难找到一个不焦虑的妈妈。”
前不久,薇妮斯蒂·马丁接受了本刊的专访,除了现代社会对母性提出的过高要求和如今在全球都备受推崇的“密集式育儿”给妈妈们带来的焦虑外,我们还和她聊了聊在这种育儿环境之下成长的孩子,他们是否快乐?所谓现代西方社会发明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是否真的存在?在上东区的富豪眼中,怎样才是每个家庭都想要的“成功的孩子”?在妈妈的焦虑下,孩子们可以“成功”吗?等等。
图 | 视觉中国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书里几乎只写到了上东区的妈妈们,我很想知道,上东区的孩子们是什么样的?他们比别的孩子过得更快乐吗?
薇妮斯蒂·马丁:我的印象是,他们比许多其他孩子承受更大的压力,我们知道压力会导致不快乐,甚至健康状况不佳。当孩子不得不成为父母证明、表达自己成功的存在时,巨大的压力随之而来。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说现代西方发明出了无忧无虑的童年,这种“无忧无虑”确实存在吗?你在上东区所见的最无忧无虑的孩子,是怎样生活的?
薇妮斯蒂·马丁:我们的确给孩子创造了一个需要父母投入巨大精力,而他们相对轻松的童年生活。在大多数社会,儿童在7岁时便成为家庭的贡献者。他们做家务,照顾年幼的兄弟姐妹,有时甚至做相对简单的工作,比如在市场上卖东西。我不是在谈论剥削孩子,剥削孩子绝对是错误的,但在美国,我们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除了玩乐之外,孩子们很少做其他的事情。孩子变得既“昂贵”又珍贵。在美国,如果没有亲戚提供帮助,母亲对于孩子的养育可能一项相当令人疲倦的工作。此外,大众将母亲的角色定义为“万金油”:司机,数学老师,玩伴,教育者。孩子们需要更多的自由发展,可悲的是,当他们的生活过度安排和压力过大时,却没有多少自由的机会。
三联生活周刊:在上东区,对于每个家庭都想要拥有的“成功的孩子”是怎样定义的?有统一的标准吗?
薇妮斯蒂·马丁:我认为,对所有父母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孩子的健康。其次,上东区希望他们的孩子进入名牌学校,这会提升父母和孩子的社会等级。在严格等级社会中,儿童将成为父母的延伸。
三联生活周刊: “无忧无虑”的孩子可以达到焦虑的母亲们想要的那种“成功”吗?他们身上有没有妈妈的焦虑和压力?
薇妮斯蒂·马丁:我们的文化倾向于责备母亲。如果她们为孩子做太多事情会被责备,当她们做得太少时,同样也会被责备。我们将母亲置于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我们也知道,当父母焦虑时,孩子更有可能会焦虑。我们不再对这里的四岁儿童进行标准化测试,以确定他们将在哪里上学,但我们要求孩子们在年龄只有一岁半或两岁的时候到著名的托儿所“试镜”。我不会责怪母亲对此感到焦虑。一个解决方案是为所有年龄段的孩子提供更优质,高质量的学校,让他们从学校状态游戏中解放出来。
三联生活周刊:孩子们在上东区这样特殊的环境中长大成人后,与别人有多不同?
薇妮斯蒂·马丁:曼哈顿是一个由移民改造而成的移民城镇,像我丈夫在纽约市出生和长大的本地土著相对罕见,也有更高的地位。至于现在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他们将在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享有很高的地位,但生活在一个竞争激烈、严格分层的社会中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三联生活周刊:上东区那些拥有亿万资产的家庭,完全有能力使他们的孩子过得随心所欲,足够的财富令他们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但为什么他们看起来过得几乎都一样?
薇妮斯蒂·马丁:在一个非亲属也试图建立联系的社会背景下,他们可能会将一致性作为一种捆绑策略。穿着同样的衣服,在同一个地方度假,交换诸如最好的迪士尼指南或找谁购买昂贵手表等信息——这些都是精英形成联系并令自己与众不同的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为什么在我们的世界,孩子会是家长的“工作”?
薇妮斯蒂·马丁:在大约10到12万年前,世界转变为农耕社会和一夫一妻制,彼时我们将女性从她们的自然权力基础(他们的亲属)和她们以前的高阶工作(为群体提供物质)中分离;将她们孤立于一个相对独立的住宅与一位男性的环境中;并使养育子女近乎成为她们的独立责任。多年来,儿童通过协助务农和家务劳动来抵消其成本,然而,随着西方工业革命的到来,更多财富不平等的现象产生。工厂雇佣童工是危险的,然而,只有贫困家庭的贫困儿童,才选择承担这一风险而在工厂工作。富人家孩子的工作,变成受教育、结好婚,成为父母彰显自己的明镜。现在,在上东区密集育儿现象中,我们看到了这些文化转变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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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如今,“密集式育儿”显然并不是上东区,或是西方所特有的了,当它正在全球被更广泛地接受后,它在西方的存在状况又是怎样的,目前它是一种比较主流的育儿方式吗?
薇妮斯蒂·马丁:密集育儿是一种折磨富裕和受过高等教育父母的信仰体系。我们需要一场自由放养或缓慢童年和养育的革命。它应该被称为“密集母性”,因为在我的国家,母亲仍然绝大多数是儿童的主要照顾者。当我们查看世界其他地区的民族志数据时,我们会看到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状态。在大多数文化中,母亲不是孩子的主要照顾者——其他孩子才是。这才是童年的最原本“目的”——转移母亲抚养孩子的密集负担,使她们可以再次繁殖。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一个经历过“密集式育儿”的母亲,你怎么看待这种养育方式?
薇妮斯蒂·马丁:我认为,密集育儿如同被判入狱,是痛苦的源泉。这与童年和母亲的进化背道而驰。当一位母亲需要独自负担养育儿童的重任时,所有相关的众多人都要受苦。
三联生活周刊:当一个母亲陷入“密集式育儿”的幸福和焦虑中时,有时很难分清,这种育儿方式,以及它所带来的压力究竟是社会和环境强加而来的,还是她出于某种“自觉”的选择?你认为现代都市妈妈们的焦虑源头究竟来自哪儿?社会?还是人类的母性本身?
薇妮斯蒂·马丁:我们知道,父母获得的支持越多,他们就越幸福,孩子的抚养压力也就越小。毫无疑问,(作为一个现代都市的妈妈)你通常要承受成为一个完美的母亲养育一个完美的孩子的巨大压力,这压力既来自于保护孩子的强烈天性,与此同时,强烈的文化背景也要求你在完成这些的同时还要保持美丽、苗条、优秀,等等。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妻子最好尽量坚持让丈夫成为能与你对半分担的伴侣。
有研究表明,当父亲给婴儿换尿布数次后,他的荷尔蒙水平会改变。父亲天然具备养育属性,我们必须让他们参与进来、敦促他们成为养育的一员。我的丈夫有四个孩子,其中两个来自上一段婚姻,另外两个孩子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由于我的职业原因,我丈夫经常扮演我们末子的主要养育者角色。当末子感到不安或受伤时,他经常哭着找爸爸,而不是找妈妈。起初,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坏母亲,但后来我意识到我必须退后一步,懂得感激其中的意义,这种父子之间的纽带,在现代社会中经常是被剥夺的。
《虎妈猫爸》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书中算过一笔账,内容有关上东区妈妈为了保持完美而做出的日常开销,的确是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但那其实只是妈妈们想要成为一个“完美女人”的开销,与养育孩子并无关联。因此,我想到了上东区中没有成为妈妈的女人们,她们的生活与上东区的妈妈们有着怎样的差别?妈妈们的身份焦虑,是否应该直接追溯到性别本身?
薇妮斯蒂·马丁:由于种种原因,上东区有自己奇特的生态环境。在那里,不仅对母性有非常高的要求,对女性气质也有过于极端的要求。我把它称为“身体展示文化”,与好莱坞并无不同。在这种背景下,未婚未育的女性会变得非常渴望结婚和生育。这种状态是一种退化和父权的逆行。然而在临近的其他社区,信仰,抱负和期望就会是非常不同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现代都市的妈妈们有可能摆脱自己的身份困境吗?
薇妮斯蒂·马丁:数据清楚地表明,无论在哪里,女性只要获得亲属或类亲属(如亲人一般亲近的朋友)的支持,拥有自己的资源,她们会对自己的母亲身份和生活更加满意。
《我们这一天》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书中写道,上东区的妈妈们,很多人知道自己和周遭的人过着具有讽刺性的生活,她们以幽默的态度看待一切。甚至不想与那些看不出她们的生活有多荒谬、多极端的人为伍。我想知道,你对此如何理解?
薇妮斯蒂·马丁:那些希望帮助我了解上东区母亲的女性,通常对此有一种真正的幽默感。她们清楚地知道,其社区文化中真的有一些事情不对劲。然而,她们也同我们一样,被困其中。在这一生态环境下,人们过分重视统一性与严苛的社会等级划分。对于一些女性来说,这太可怕了。但绝大多数女性还是决定为之而努力,并成为在这一环境下“成功人士”。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的书中,我们既看到了那些因为把孩子送进高级私立学校而山穷水尽,准备卖掉房子的人,也看到了家里不止一架私人飞机的人。同在上东区,不同生活层次的妈妈们焦虑和压力也是基本相同的吗?
薇妮斯蒂·马丁:我研究了一个特定的上东区人群,这一人群家庭中有幼儿园年龄阶段的孩子,妻子负责在家育儿。但上东区也分为不同的区域,比如,在最东边的第二大道以东区域,因为房价相对较低,居住着很多年轻的专业人士。但列克星敦大道以西的上东区是一个传说中、富裕、自成一体的世界,也是密集育儿最严重的区域。那里的母亲必须有一个完美的身体、姣好的面貌,并培养完美的孩子进入最好的学校。
《天空之城》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先生从青少年时期搬到上东区居住,他的妈妈当年所经历的,和现在的上东区的妈妈们有很大的差别吗?据你所知,上东区这样特殊的氛围,是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
薇妮斯蒂·马丁:我丈夫的家人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便住在上东区。那时整个纽约市都在衰退,大小犯罪随处可见,垃圾遍布街道。大批人口离开纽约搬到市郊。进入时髦的八十年代,人们开始崇拜财富和华尔街。如今的上东区便是在那时开始形成自己的身份。 然而,上东区长期以来都笼罩在财富的“光环”之中,其建筑物都具有歧视性和“限制性”——意味着只有白人基督徒可以住在那里。在上东区,无论是种族、民族还是性别的不平等性,长期以来一直存在。
三联生活周刊:我很好奇,如果当初你没有得到上东区“男性首领”的偶然青睐,你将选择怎样融入上东区的妈妈们?你的专业背景派得上用场吗?
薇妮斯蒂·马丁:我欠那个我称之为“阿尔法爸爸”的男人很多,他对我的关注令其他人认为我必须值得关注。但是很多母亲都非常感兴趣我写了一本关于她们世界中的母性的作品,我想这些女人无论如何都会找我。她们有时找到我,会哭诉生活在一个激烈竞争而不友好的环境中,或抱怨生活负担和密集育儿所带来的的压力和不快乐,也有人谈到婚姻中的问题。身为一名作家,你有幸听别人的故事,然后尽力了解其背后更大的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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