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注销QQ的人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实习生 唐超男

听说QQ可以注销，小刘可完全没有这个想法。他充了10年的黄钻，“黄钻坚决不能掉，那是我唯一值得炫耀的东西。”

3月13日，腾讯正式推出QQ账号注销功能。用户有权注销，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网络安全法》、《电信和互联网用户个人信息保护规定》的相关要求。

这本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在小刘痴迷QQ的年代，网民们都在大口呼吸着交流表达的自由，隐私保护意识较现在要薄弱得多。

1990年出生的小刘，2003年读初一，跟着潮流去网吧。去网吧总得有个QQ吧，赶紧注册了一个。有了QQ总得加个好友聊天，不能有了大哥大，只假装自己跟自己打电话。

第一个网友就是在网吧里加的。他从表哥那儿学来套路，在网吧里晃，看见谁界面上登陆QQ，假装不经意在她面前飘过，迅速记住页面上的QQ号，回到座位上赶紧加上人家。

申请好友后，等待的过程惴惴不安，满心期盼页面一闪、有新消息发来。终于如愿，小刘在键盘上敲下第一句网友问候：“你好，姐姐。”

十几年过去，他有了上千个QQ好友，他的空间里详细留下了这些年的成长日志、相册、说说，记录了整个青春的轨迹。

虽然他现在手机里卸载了QQ，他还坚持充黄钻会员，享受装扮、游戏等各种特权。黄钻似乎像一个青春的皇冠，他说要把QQ号和密码写进遗产清单，给子孙们留下。

如小刘般的80后、90后们一边怀念QQ，一边把在线聊天的热情倾灌到微信里。00后静静却对微信没太多好感，她和朋友们通常只在两种情况使用微信：和家长聊天，微信支付。

00后接力成为QQ的主力用户。如今的QQ几乎涵盖了微信的所有功能，并有更多个性化的设置，是80后、90后们没见过的花样。这让00后觉得有趣，更有展示个人的空间。

注销QQ？00后静静已经把QQ作为主要通讯工具，她担心的是，“把QQ整丢了的话，电话都不怎么好使。”

时间回拨到2001年，那是个手机还未普及的年代。1983年出生的冰冰，那一年刚上大学。他在网吧里发现了一片新天地——OICQ，QQ的前身。

那是一个聊天室，每个人都可以注册几个号码。来聊天的是不同地域、不同身份的陌生人。每个人都用网名，填的信息也可能是虚假的。当时他觉得，大家封锁、寂寞的生活就像被打开了天窗，每个人都可以在网络上戴着面具，肆无忌惮。

那时网络资源并不丰富。2001年，冰冰家里花了6000块钱买了一台方正电脑。在家上网要用电话线，先建立网络链接，拨号上网。

暑假回家，冰冰跟老同学在QQ上约好，晚上7点在老家医院门口见面泡网吧。那时他还没有手机，在公共电话亭联系同学家里，没人。等了一个钟头，去网吧登陆了QQ，等同学上线。联系上才知道，两个人一个去了县医院，一个去了中医院。

后来有了手机，冰冰和朋友们的手机号总是跟着套餐走，什么便宜换什么号，只有QQ号稳定不变。

冰冰的妹妹芳芳是九零后，2008年高中毕业后，就开始玩起了QQ。高中住校，没时间接触网络，高考后同学们像撒欢的马群，从马厩中奔向神秘又广阔的网络世界。

同学们纷纷有了自己的QQ号、昵称，在QQ空间自立门户。新手转载些QQ美文，看多了自己也跃跃欲试。把成长的见闻感受，事无巨细地写下来，期待发表后收获的评论。

芳芳记得有一阵流行点名游戏。朋友发来问题清单，罗列的问题诸如：点名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对他/她的印象怎么样？你最喜欢的水果是什么？通常，最后还会要求传递问题，继续点名十个人。

是否被点名，似乎成了检验人缘好坏的标准之一。芳芳那时很期待被点名，巴不得让大家了解她的一切喜好。有一天突发奇想：反正大家又不知道问题清单是不是被传来的，自己设计一个又何妨？

清单里，她塞进了想告诉别人的情况，比如：你是单身吗？她回答：是。另一些问题，是她想问心仪的人的，比如：你有喜欢的人吗？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她假装自己被点名，先把自己出的题作答一遍，再传递给十个朋友，自然包括她喜欢的人。

那时，QQ日志是最直接了解另一个人的窗口。喜欢一个人，首先读QQ日志。浏览后会在文章下留下头像，芳芳记得头像可以删掉，可以偷偷抹掉自己的来访痕迹。

看别人空间时小心翼翼，换了自己的空间日志，恨不得逮住每个来访客的蛛丝马迹。她曾想过，如果有一天，有人来把自己所有的文章都看一遍，就嫁给他。那愿望，像极了紫霞仙子等人驾七彩祥云来娶自己。

白天在学校参加活动，晚上回宿舍打开QQ，提笔就开始吐槽，“这几天，不，是这一个月，过的是什么猪狗不如的生活呀”，能洋洋洒洒写上一千字。

发表后，最期待评论。好友和陌生网友来留言，有的留言能有上百字，大多是读者用心写下的，“不希望你把自己搞得太累，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专业读好学精最重要！低调做人，高调做事，踏实人生最快乐！”

文章放在空间里，不仅发表当天有人看，隔了两三年还会有人来读、来评论。

QQ日志有时也成为和父母交流的窗口。

芳芳记得有次和妈妈起了争执，回头在空间写下一封长信，开头是：“‘学会放手’，可能真的是父母的一门必修课，尤其是对妈妈吧。”结尾是，“但是，妈，你能做到的！女儿知道！：）您又何曾不是跟着梦想走过来的人呢？”

她跟父母分享不同成长阶段的感受。“爸妈放心，我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健健康康的、快快乐乐的女儿。顺便也想问一句，在你们看着我成长的过程中，曾经对我有过什么期待吗？我实现了吗？如今又有怎样的期待呢？”

妈妈是女儿最忠实的读者，每次都在文章下写长长的回复。

芳芳的妈妈也写QQ日志，女儿生日的时候，还做了一篇动图配乐的祝福文送给芳芳。

她和女儿几乎是同一时期开始玩QQ。那是2008年，家里有了台式电脑。同年6月11日，40多岁的妈妈写下第一篇原创QQ日志。

“今天，我的文字终于要同大家见面了！在我的学生时代，就曾有一个梦想，将自己一生经历的点点滴滴，通过我所钟爱的文字表达出来，载入我的自传……此刻，当这憧憬已久的念头又忽闪于我的脑际，我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提起我这或略显稚嫩或不堪大雅却饱含真情的心灵之笔了。”

芳芳的侄女静静是00后，相比于当年姑姑和奶奶们的热情，小女孩对QQ空间要冷静很多。

她从小学4年级开始玩QQ。这个出生于网络时代的小孩，很早就意识到保护隐私。

静静今年上高一，她不写QQ日志，不在QQ相册里传私人照片。她觉得现在网络非常发达，不太安全。

很难说静静的隐私意识是否受了长辈们的影响。

她的姑姑芳芳，在2008年曾恨不得通过QQ空间展示一切。2015年前后，芳芳给QQ空间设置了权限——只对自己可见，“就像一个觉醒，也记不起因为什么了，突然意识到向陌生人公开生活是件可怕的事。”

芳芳印象中，从那以后，设置权限变得越来越常见，以至于几年后她因工作加了一个人QQ，对方对她开放了所有权限，让她感动得不得了。“里面几十篇QQ日志和相册几乎记录了他整个青春历程，让你强烈感受到被信任。”

80后的冰冰在2001年刚用QQ时，身边并不是每个人都有QQ，网友也多是陌生人，虽然大家多是“隐藏身份”，但是他还通过聊天交了个笔友，两人每月互通信件。

他记得读的第一本网络小说是台湾作家痞子蔡写的，那时大家对“网恋”都感到新奇。

“网恋”似乎是几代人共同的QQ记忆。

90后青年大成，2009年正上大学。当时流行一款游戏——QQ炫舞。大成是身高189cm，体重250多斤的大块头，手指在键盘上却灵活跳跃。

QQ炫舞有伴侣系统，游戏中男性角色可以和女性角色结婚，买个戒指，举行仪式。

到了00后，2003年出生的静静和她的朋友们喜欢QQ表白墙。

静静学校有QQ大群，每个班有QQ小群。班主任也想进群，被群主拒绝，群主通常是班长或课代表。没有老师，大家在群里说话没有太多顾及。

初中时，静静班里男生一个群，女生一个群，女生群里聊八卦，搞笑的事，她听说男生群里常聊要跟哪个女生表白。

她今年读高一，有学生建了学校的表白墙QQ号。如果喜欢一个人，对表白墙写下他/她的名字，写上表白的话。QQ会把表白内容发布在表白墙的页面上。表白的人可以实名，也可以匿名、隐去头像。

QQ对于高一的静静来说很重要。她和同学们通过QQ互传作业，一起约着出去玩，也可以在QQ里看些自己关注的资讯、视频。

00后们在QQ里的互动也很多。比如两人每天聊天，就会续上“小火苗”，出现在头像后面。如果聊得更加频繁，会有友谊的小船、友谊的巨轮。

QQ的聊天页面也可以装扮成不同的主题，比如类似樱花粉的不同色系，或像易烊千玺的明星壁纸等等。

头像也可以被设置为动图，比如上面不间断飘过四行字：“给我买猫爪杯/我们就是兄弟/圣杯战争/萌即是正义”。

QQ聊天界面的字体也多了个性化设置，如字体的对话框可以是紫色，四周点缀着蝴蝶结，小脚丫，小猫咪。一句话的首字可以大写。

如今在女孩子们之间比较流行的游戏叫厘米秀。设置自己的厘米小人形象，聊天时，页面上的两个小人可以随时互动，比如互相攻击、相互拥抱等。

群聊时，厘米秀还有双人动作选项。比如，可选择群内的一位好友，两人的厘米形象一起在其它群成员面前秀出一段舞蹈。

这是00后的QQ游戏，大多数80后、90后大概感到陌生。他们记忆深处的QQ游戏，曾经超越年龄，全民参与——QQ农场、QQ牧场、抢车位、四川麻将、斗地主……

60后的阿彧，从2008年迷上QQ以后，成为QQ农场、QQ牧场、抢车位游戏的忠实玩家。

现实生活中的阿彧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从小在县城长大，从没种过地。自从有了QQ农场、QQ牧场，她兴致勃勃种起了茄子、辣椒、胡萝卜、猕猴桃、火龙果、菠萝、香蕉……

还要锄草，抓虫。不仅给自己家锄草，还要去给别人家锄，捡狗粪，打蚊子。阿彧记得，打一个小蚊子，加三分。得了分，可以买更多种子，结更多果实。

结的果实自己要死死看住，有三个小时能成熟的，有十几个小时能收获的，哪怕等到凌晨也不能让别人偷了去，而且还要惦记着去偷别人的。

积分高了，可以养条大狗，大狗不是好惹的，谁来偷菜，大狗一咬，金币就掉了。大狗能帮忙赚钱。

阿彧每天要抢车位。停车挣钱，挣钱买好车。现实生活中，阿彧有一台20多万的本田轿车，但在QQ里，她用几年的不断努力，攒下了一支黄金车队。包括兰博基尼、宝马、宾利、加长林肯等，每台价值285万，车旁还搭配了漂亮的车模。

阿彧攒了10辆黄金车。受访者供图

为了多挣金币，车位主人可以对违章停在其私家车位上的车“贴条”，阿彧也被人贴过，生气时，她把贴条的人拉黑名单，删除好友。

虽然已经几年不玩QQ了，阿彧并不打算注销QQ号。她QQ农场里的金币值有55062198，她打算将来让后代继承，虽然她的女儿表示毫无兴趣。

80后的冰冰也不打算注销，即便手机里已经卸载了。他的QQ里没有日志、照片，但他觉得这个QQ号一直跟着自己，像是从无网络时代到有网络时代，自己身份的象征。那些年，除了问手机号，就是问QQ号了。

00后的静静，现在结交新朋友时，比起问手机号，还是习惯问QQ。她特别担心，“万一有一天太阳发出了什么波，干扰了卫星，导致QQ不好用该怎么办。”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为化名）

本期编辑 邢潭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