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法学者,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
旅法学者,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
当世人目睹屹立在塞纳河畔八百余年、早就成为法国代名词的巴黎圣母院被熊熊大火吞噬时,第一反应恐怕不是悲伤、遗憾,而是震惊!
事发当天,马克龙总统要向全国发表演讲,就针对黄马甲运动发起的、持续两个月之久的全国大辩论进行正式回应。而恰在此前一小时,这场大火就不期而至一烧冲天。迫使马克龙一脸悲戚亲赴现场,演讲也不得不推迟到第二天。
然而以我在法国生活二十年的心得体验,这场大火并不意外,唯一意外的是发生在800年之后。
巴黎圣母院遭大火吞噬。图片来源:东方IC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国宝中的国宝,沉淀着法兰西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远的不说,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巴黎解放的钟声都是在这里敲响的,是其文化、民族情感不可分割的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
不仅如此,巴黎圣母院还珍藏着在整个西方看来也都是绝世之宝的文物。比如耶稣受难时,罗马士兵戴在他头上的荆棘王冠。所以火灾发生后,欧盟理事会主席图斯克强调:“巴黎的女神是全欧洲的女神。”梵蒂冈也说:“圣座对圣母院大火的消息感到震惊且伤心。它是法国与全世界天主教的象征。”
也正因为如此,它每年吸引1500万游客到访膜拜,带给法国难以估量的经济和文化价值,可谓名利双收,是法国软硬实力的体现。不夸张地说,没有巴黎圣母院,巴黎也就不是巴黎,法国也不是现在意义上的法国。
按说对法国、对西方都如此重要的文明历史古迹,安全应该第一位的。特别是巴黎圣母院内部是极其复杂的木质结构,防火更是重中之重。不仅自身要有严格的防火措施,外部更要有应对措施。像中国国宝中的国宝故宫也是木制建筑,防火极为严格和到位,甚至建有防火墙。历史上发生的火灾要么是雷击,要么是纵火。由于有完善的应对措施,即使发生火灾也能迅速解决,这也才使得故宫经历六百多年风雨而整体完好无损。
但法国这次火灾,已透露的各个环节都表明存在无法理解、无法谅解的严重问题。
法国巴黎著名地标巴黎圣母院起火,火情迅速蔓延,塔尖在大火中坍塌。图片来源:东方IC
巴黎圣母院正在闭院装修,不对外开放,不存在外人人为纵火这样的外部因素。当时巴黎天气晴朗,也不存在雷击这样的自然因素。这把火要么是来自内部人员要么是装修人员的失误。失误自然是源自粗放的管理、责任心的缺失。
第二,何以大火一起就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蔓延而一发不可收?整个巴黎圣母院竟没有任何防范措施?火苗出现时究竟是无人发现还是发现后缺乏应对措施?如果是装修引发的,难道所使用的材料不应该是防火的吗?
第三消防队赶到后竟然对大火束手无策。灭火行动持续三个小时之后消防指挥官——一位将军——仍然表示不知道是否能控制住火势。巴黎市政府的解释是因为结构特殊,消防员很难到达着火点。显然,面对这样的以木制结构为特点的国宝,消防部门竟然没有任何预案,依然是以常规处理火灾的模式去应对。不过奇怪的是就算政府的解释言之有理,可是巴黎圣母院最高不过69米,这在摩天大厦比比皆是的今天,救援难度真的不算什么,但巴黎消防就是处理不了。
第四,大火发生近两小时后,巴黎市政府才宣布封闭相关道路。这个反应是不是太慢了?
大家都熟悉的一个定律说到,每一起事故背后,其中往往有29个事故征兆,每个征兆背后有300个事故苗头,每个苗头背后有1000个事故隐患。巴黎圣母院也不脱这个规律。事实上这场人类文明层级的悲剧就是法国文明整体弊端的产物。
而法国无法言说的官僚体系更给这场悲剧加了一把火。低效率、颟顸应该是最恰当的用词。中国留学生来到法国后最重要的两件事是办居留(警察局)和申请住房补贴(政府生活补助中心)。丢材料、处理材料的随意性是最深刻的印象。所以火灾发生后,消防队赶到现场却束手无策,市政府两小时后才封闭道路的表现并不令人意外。
说起法国的官僚体系,不由得令人想起两个世纪前巴尔扎克的名著《公务员》。书中的主人公,正直、能干、效忠国家而又深孚众望,致力于改革政府机构而落得身败名裂,被迫辞职。另一个人物不学无术,昏庸无能,是公认的蠢材,却被提升,而且授以勋章。巴尔扎克以他独有的笔法,揭示出一个庞大、臃肿、“为庸人所创造,取悦于庸人”的官僚体制。
今天看来,法国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改革仍然是极其艰难,从宏观的角度讲,马克龙上台之后的改革才进行了一年多,就被黄马甲打断了。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就是民主化之后,政务官成了新宠,去专业化成了趋势。
唯一有相关工作经验的是劳工部部长佩尼柯,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她就开始在法国劳工部工作。
由于非专业化,也由于体制因素,内阁成员往往缺乏不稳定性。
奥朗德政府五年中换了三位总理。重要的内政部长和经济部长分别五年内四次、三次换人。外交部长是两次换人。如果从整个法国而不是某个领导人的任期来看,那么从2011年到现在,法国这个国家从总理到外交部长、劳工部长、教育部长、文化部长、体育部长都已经更换了五次,最短的任期仅有4个月23天。由于更换太过频繁,维基百科对他们的介绍甚至连照片都没有。特别是法国面临经济和安全两大迫在眉睫的挑战,结果极为重要的经济部长竟然更换了六次,内政部长更换了7次!经济部长最短的任期不到一年,还有两位不到两年,曾担任过经济部长的马克龙则是两年零四天。他辞职后干脆由财政部长兼任了九个月。虽然说法国经济长期低迷的原因很多,但主管经济的部长如此频繁的更换,一个国家的经济怎么可能好呢?
内政部长最短的只有1个月19天,还有一个3个月15天。在恐怖袭击如此严重的情况下,负责安全的部长如走马灯轮换,这个国家的安全还能有保障吗?
今年3月25日,我在习近平主席访问法国时参加了在法国外交部举行的中法全球治理论坛。大会之外吸引我的是挂满墙上的历任外交部长头像。我实在惊叹一个大国如此重要的职务更换之频繁。
作者供图
所以,当巴黎圣母院火灾这样的突发事件发生时,世人感到法国应对的是如此的不得章法、低效,原因恐怕就在这里。在这样的体系下,巴黎圣母院几乎处于失控的地步。
最后一把火则是经济困难。法国和西方何以经济陷入如此困境非本文所及,但经济困境却已经威胁到巴黎圣母院这样顶级的国宝的命运。以这次维修而言,2012年巴黎大主教与教区设立了圣母院之友基金会来替翻修工程募款,基金会的执行长皮考(Michel Picaud)2017年接受法国24电视台访问时表示,圣母院翻修工程的预估花费大约是1亿欧元。他当时说:“整个教堂没有一处的雕塑或装饰是完好的,而教堂整体的结构也面临严重崩坏。”
1亿欧元对法国这样的国家不是什么巨款,但巴黎圣母院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文物。连结构和雕塑都无力修缮,更何况消防支出。
只是火灾发生后,法国富商皮诺家族(Famille Pinault)宣布,将提供1亿欧元帮助圣母院重建!这不由得令人感动之余而顿起疑惑:这个国家的财富究竟在谁的手里?
火灾发生后,马克龙第一时间发出豪言:要重建巴黎圣母院。可是一个连维修的费用都要靠捐款的国家,一个如此之多问题需要解决的国家凭什么去重建?即使真建起来了,又如何防止悲剧重生呢?
灾难发生后,许多在法国的朋友纷纷感叹,法国流年不利,多灾多难。确实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法国引起世界瞩目的都是悲剧。但在我看来,几十年来由于种种原因法国和欧洲一直在走下坡路,全面衰落,就如同一个即将散架的机器。前不久,意大利的桥倒塌,伤亡众多,震惊整个欧洲。基础设施落后已经是西方的普遍现象。那些曾经支撑西方的价值观和理念已经日渐消亡,类似于意大利和法国的悲剧还会越来越多的上演。现在对欧洲最含蓄的批评就是它已经变成一个博物馆,除了让人凭吊和观赏,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所以从这个角度,巴黎圣母院的烧毁对法国和西方的打击是巨大的,因为它们很快连博物馆的地位也没有了。
最后引用法国前总统蓬皮杜的一句话作为本文的结尾,这句虽然说的是法国,其实也是今天西方的写照。蓬皮杜在宣布戴高乐去世的噩耗时说道:“戴高乐死了,法国变成了寡妇。”巴黎圣母院的悲剧就是这句话最新的写照,它既是法国的命运,恐怕也是今天西方的命运。今天西方没有戴高乐,没有罗斯福,有的只是同样都缺乏经验和必要专业历练的老人特朗普和小鲜肉马克龙。
责编|徐蕾
审核|隆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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