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832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加州律师,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ID: hupima)。
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璀璨爆发,光晕一点点浸染黑夜。随后,一朵,再一朵,又一朵,一朵比一朵更大,一朵比一朵更近,一朵比一朵更摄人心魄。凝神摒气,所有人都在仰望,在等待,不想错过这场盛宴的高潮。然而,天空突然安静了。黑漆漆的夜,空留远处传来的刺鼻气味,和暂时还没消散干净的烟。人群愕然驻足,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不久前的轰鸣。
6 月股灾,千股跌停,狂欢骤然落幕。
胡金柱最初还“我自波澜不惊”,在股票论坛上出手长篇大论,从政策层面解读到技术操作,论证为什么这只是暂时的技术性调整,一万点大关依然指日可待。对周蔚每每焦急的询问只是翻个白眼:“你懂什么?起什么哄?头发长见识短。”
渐渐便不那么按耐得住了,一个个电话打给搞金融的朋友:“融资融券靠不靠得住啊?有没有危险啊?”周蔚目光焦灼地探寻,胡金柱干脆天天早出晚归晾着她。他开始到处借钱周转,补交保证金。
接到短信的那天,胡金柱正在开会。同学在他左手边侃侃而谈,“上市计划的暂时搁置是为了日后更好的发展。”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胡金柱瞥了一眼短信。短短两行字,他的目光却定在了上面,不能移开。
“强制平仓”。胡金柱深吸了一口气,脑袋嗡嗡作响。散会的时候,他留在了最后,同学拍了拍他的肩:“困难只是暂时的,留得青山在。”胡金柱点了点头,跟着站起来,却差点一个踉跄。
但周蔚发疯了,又哭又闹。折进去的钱里不光有买房的钱,还有周蔚老爹的 20 万块私房钱。20 万块,本来哪里在前几个月的胡金柱眼里?但架不住老丈人三番四次舔着脸,眼巴巴地想跟着股神女婿一起发财,到了现在,都成了罪状。
胡金柱把烟灰缸往地上一摔:“哭什么哭!丧门星!你以为我完了?早着呢!”
早着呢。不能够。中学时候每星期翻山上学,带着 5 个白馒头,就着凉水,就是 5 天的中饭,他吃了三年;进了大学做兼职,有几次晚上错过了回学校的末班公交车,披星戴月走几十公里,鞋不合脚,大姆趾趾甲全掉,等再长出来,他依旧是条好汉;刚去美国的时候,三根香蕉就是一餐,路边捡了个书桌,抱着走了两个迈,给自己添了第一个家具,还喜滋滋在上面写日记,新生活就要开始了;第一个老婆跟人跑了,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笑话,他照样按时上下班,每天泡实验室杀小白鼠,终于发了 Cell 副刊。
他不会完蛋的。还早着呢!
烟灰缸的碎片把周蔚吓了一跳,早就等在卧室门口的胡金柱父母好像接收到讯息,立刻进来帮腔。以一敌三,周蔚招架不来,大喊:“胡金柱,你还有没有良心!”
胡金柱瞪眼:“你觉得我没良心,那你滚啊!”
周蔚咬着牙,冷笑一声,夺门而出。
认识胡金柱的时候,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学女生,每个月零花钱 800,买套倩碧要在微博上晒好几天。所以才会被海归教授的名头唬住,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胡金柱不过带她去五星级酒店吃吃下午茶,送几个 Coach 包,几根施华洛世奇假水晶,两套粉红色的维多利亚秘密,去四星级酒店开开房。不过就这点小恩小惠,小女孩就被唬得晕头了,自认为钓住了金龟,找到了白马王子,最后不惜带球逼宫。
其实五六年后回头看,都算些什么啊,老男人都精着呢,会让她占到便宜?什么“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什么“女人靠征服男人征服世界”,屁,都是屁!房产证上没她名字,孩子倒哄着她生了一个又一个。生完孩子,农村公婆理所当然地住到了一起,每天鸡飞狗跳。婆婆攥着钱,家里芝麻大点事都要指手画脚,动不动趾高气昂教训她“女人要知足,没有俺们金柱你能过这么好的日子?”穷人翻身,吃相尤其难看,恨不得把这个媳妇当长工用。胡金柱三天两头应酬加班,要么就是出差,一年有半年倒是活寡妇。这日子有什么过头?他们以为她真的不敢走?也不照照镜子,不过是一个一分没有的穷光蛋,上市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大饼,她凭什么跟这一屋子人渣继续过下去?
她还不到三十,她还有大把时光可以翻身。
周蔚冷笑一声:“走就走!多看一眼你们这家人我都恶心!”
胡金柱的妈双手一插腰,在门口拦住扑出去找妈的孙子,对着周蔚背影骂:“烂货,婊子,破鞋。男人遇上些事就想跑,你有本事别回来!”她胜券在握,都是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了,能跑到哪去?胡家手上拿着她两个孩子,她还能真的不回来?
没想到周蔚还真的不回来了。离婚协议书倒是寄到了胡金柱办公室,要求归还 20 万元,否则要告胡金柱非法集资,还要把他公司的那些猫腻都抖出去。两个孩子一个都不要,影响她再嫁,情愿付每个月法定抚养费 500 块。
胡金柱在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女人狠心起来,比男人更绝啊。两个孩子,一个还在哺乳期,说不要就不要了?500 块法定抚养费,500 块够抚养谁啊?胡金柱不禁回想起自己回国后一分抚养费都没付过的两个女儿。好几年了,Emma 都快上小学了吧。当胡金柱狂赚 800 万的时候,他确实想过带个一两万美金去见见郝会会,去看看两个女儿。但想想也就想想了,不过是得意的时候安抚自己的良心,但没想到,最终那点得意也不过也是黄粱一梦。现在,他倒真的开始想郝会会了。
得知周蔚真的要离婚时,胡金柱的妈气愤了。“天底下哪里有那么歹毒的女人!”她搂着孙子,骂在婴儿床上的小孙女,“贱货的贱种,想让我们白养活?做梦!还给她那个不要脸的妈去。”反反复复骂,骂得胡金柱在家里坐立难安,只好避出去。
有一天他没进门,就在门口细细听。原来他父母不光骂周蔚,也在骂他 — 好不容易供出个状元,以为后半辈子可以享福,哪料到依旧受苦。别人当保姆一个月还有几千块工资,这个不孝子倒好,把他们当牛做马使唤啊,是存心要累死他们啊。
咒骂声高高低低,夹杂着孩子们的哭叫。胡金柱忽然听累了,手从门把手上撤回来,转身回了公司。
八月的夜晚,还是酷热。办公楼节约用电关了空调,胡金柱坐在一片黑暗里,汗流浃背,眼前不断闪烁着的电脑屏幕,仿佛是预示着命运的摩斯密码。
胡金柱看得出了神,岁月里的那些荣光和暗流一股脑地又回来了。他插翅而飞,飞过了太平洋,又回到了阳光灿烂的加州。
他手上拿着中午多拿的两块披萨,坐上了那辆三手的东方神车假美丽。空调不好,他用力拍了拍,然后探出头去倒车,开出了伯克利。那么熟悉的路,电台里放着让人轻松的口水英文歌,胡金柱跟着哼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开到了熟悉的房子前。
他推门喊:“我回来了!”厨房里有个微胖的身影,似乎没有听到他说话,依旧低着头自顾自做饭。
电光火石间,胡金柱明白过来,这只是个梦,一个即将要醒来的梦。他贪恋地在梦里看着那个背影,怔怔地留下泪来。有个声音在耳边说:凡是你加诸于人的,自己必将一一承受。
凡是你加诸于人的,自己必将一一承受。
这个声音越来越大,直至震得胡金柱脑中轰鸣。他忽然又回到了玉米地里,回到了那个教堂。巨大的十字架向他压迫而来,他扑通跪倒在地祷告:神啊,给我一条路走吧。求求你,给我一条路走吧。我什么都给她了,为什么她要为了一个网上只认识一星期的白人离开我?神啊,救救我,我要飞黄腾达,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到。
八月的酷暑浸透了胡金柱的背脊,衬衫湿透,他痛苦地在办公桌上蠕动了几下,在梦中呜咽起来。
在股灾中梦碎的不仅仅是胡金柱。一场狂欢骤然谢幕,创业公司的上市日程表都推倒重来,市场上的钱忽然都谨慎了起来。对一些创业公司来讲,是灭顶之灾。许多公司并不是所谓的 to B,也不是所谓的 to C,而是 to V。人人都在击鼓传花,明知道是泡沫,依旧想把泡沫吹得更大,在破裂前自己全身而退。而此刻,鼓槌忽然停了,手里还有球的,不管拿到是好球坏球,都开始恐慌。
“蔚蓝科技”和“阿修罗”的日子都开始不好过。
冷敏开了 4 个小时的 all hands meeting,谈战略调整,要从之前的 to B 转向 to C,要做流量做裂变;谈人员精简,所有的招聘暂停,几组程序员全力开发新的应用;谈愿景,谈奉献,也谈向优秀企业看齐,学习奋斗者协议。
没有上市股票的刺激,所有人听到进度和加班计划都怨声载道。冷敏清了清嗓子:“有 95% 的创业公司,都活不过三年,创业公司的每一次战斗,都生死攸关。阿修罗是战神,有必胜的信念,我希望在座诸位都能打起精神,一个不落地陪我到庆功的终点!”
冷敏的真丝白衬衫泛着清冷的光,颈上的黑珍珠项链有疏离的高贵,但她望向张思禹的眼神是热切的。张思禹定了定神,点头:“全力以赴,可以完成任务。”冷敏的目光化作一汪深水,荡漾开来。会后她留下张思禹嘱咐:“必要的时候,可以开几个人杀鸡儆猴。”冷敏为张思禹理了理衣领,叹口气:“你啊,就是人太好,慈不掌兵啊。”
没料到第一个倒下的是鹏叔。流感季节,北京的雾霾里暗潮汹涌。最早是一个 90 后程序员咳嗽了几声,他扛过去了,鹏叔却中枪了。一开始各种感冒药退烧药轮番压着,后来就开始咳嗽,虽然戴着口罩,但是咳嗽声还是不间断地回荡着办公室的角落。
那一天正在开周会,张思禹虎着脸在骂一个推迟了两周的项目经理,忽然只见鹏叔面色涨红,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后,拉着风箱喘了几口气,忽然就滑落到了会议桌后。
张思禹把手里的笔一扔,急喊:“打 120,叫救护车!”
医院里人山人海,医生护士行色匆匆脚不沾地。鹏叔躺在医院走廊里吊点滴,面色惨白如纸,只有在剧烈咳嗽时,才涨红如一只煮熟的龙虾。
鹏叔断断续续说:“张思禹,我这次要不行了。我家老大明年要申请大学了,我很想他。我还想我老婆,想我女儿,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们。”
场景对话太像临终遗言,张思禹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鹏叔目光空洞地望着医院天花板,问:“张思禹,你后悔么?”
张思禹拍拍鹏叔的手:“你别胡思乱想。没事的。”
两个小时后检查结果出来,确实张思禹是对的。不是绝症,是肺炎感染,住院两周。张思禹放下心来,回宿舍整理了东西给鹏叔送来,顺便找了护工。等到鹏叔睡去,才叫了辆滴滴往公司赶。
车上接到冷敏电话,张思禹简单说了鹏叔情况。电话那头,冷敏淡淡地说:“鹏叔老了。”立刻又换了话题,说起项目和工作。
但“鹏叔老了”四个字,像蚯蚓一样钻进了张思禹心里,翻江倒海。那语调中的疏离,背后的凉薄,让张思禹泛起隐隐的恶心。他忍住不快想专心在工作上,但那四个字却从缝隙中一次次地钻出来。
电话那段叹了口绵长的气,柔柔地说:“张,我现在只有依靠你了,还好有你在我身边。”但这一刻,张思禹忽然完全没有往日的百转柔肠,只是“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的心里不禁又冒出了鹏叔问他的那句 — 张思禹,你后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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