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833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二湘,毕业于北京大学,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小说曾被多个纯文学专业期刊转载。本文来自:二湘的六维空间(ID:erxiang6D)。
看房间里的情形她还是孤身一人。贵林这么想着就问了:“你一直一个人?”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没好意思问她有没有老公或是男友,她也从来不说。阿芳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的脚怎么回事啊?”他在阿芳旁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阿芳就说了一下那天的情形。
还是前几天阿芳去推销健身卡的时候,下了雨,有辆送外卖的摩托车右拐的时候没看到过马路的她,直接从她左脚上压过去了,血从她的脚背大股大股流了下来。
“姐,我是打工的,没有保险啊。咱们私了了吧。”送外卖的小哥一看这情形也是又急又慌。
“那你怎么也得把人家送医院吧。”周围的人七嘴八舌。
“可是我这一单得马上送到,不然我这工作就没了。”外卖小哥都要哭了。
周围的人就说让这个小哥先把身份证留下来放在阿芳这里抵押,等他送完了再去医院找阿芳付医药费。外卖小哥想了想说好,阿芳看他年轻那么小,估计二十都不到,也不像个撒谎的样子,心里就软了。这时候,大家打 120 喊的救护车到了,阿芳留了外卖小哥的微信和身份证,就上了救护车去了附近的南山医院,那个小伙子也急匆匆地走了。
可是到了医院过了好久小哥也没来,阿芳给他发了一连串的微信都不回。她再看那个身份证,心里起了疑心,一查居然是个假的身份证。真假身份证外面看着一样,真的里面有磁条,假的没有。
“哎呀,这人也太不厚道了。”贵林叹道。
“是啊,好几千块钱的医药费,这个人大概一开始就存了心要赖掉这笔钱。唉,我辛辛苦苦干两个月的工钱呢。”阿芳叹:“而且这一个月估计都不能走动,这个月也没法去推销健身卡了。”
“你真不容易。”贵林摸着她脚上的石膏板,他差点脱口而出:“我来养活你吧。”话到嘴边,却成了另外一句话:“这一阵我多过来照应你。”
“那怎么好。”阿芳也摸着脚上的石膏。贵林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两只手一起摩挲着石膏板。
贵林八月中要回邵阳,早先就告诉阿芳这几日怕是都不能过来照应她。要她另寻一个人。阿芳说我这边你不用担心,只是你自己事情那么忙呢。贵林知道她有些疑惑为何舍得花这么多时间去陪他们。他在微信里也不好说,也就没有回话。
贵林回邵阳临行前一晚去了阿芳家。他在附近的店里买了些外卖,又从超市买了些食品,拿到阿芳家里。阿芳的同屋阿菱不在。两个人吃了饭后,贵林扶着她坐在阳台上。白天的闷热还没有完全褪尽,这边的房子之间隔得又近,没有几丝风。贵林就把那个电风扇移到阳台上,电风扇吹着,倒还有几分凉气。
“我都好多年没有用过电风扇了。还是小时候在老家用。“贵林这些年在美国,房子里一般都是有空调,在上海深圳的公寓里也都是用空调的。
“体验一下底层老百姓的生活也好。”阿芳笑着说,贵林也笑。
“爸爸,你什么时候过来看我?你都两个月不露脸了。”突然传来了一个小姑娘的声音。两个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却是对面阳台上的一个小姑娘拿着手机在说话。
“出差,骗人,你两个月都在外面,你福田那边的家也不要了?你就是不要我了。”
“你不要糊弄我了,我都十三了。” 电话那边停顿了很久,大概是故意换了个话题。
“我妈?我妈她挺好的,上次还给我买了个毛公仔。”
“你来看我吧。我外公现在也不会赶你了。”小姑娘又把话题拧了回来。不知道那边的父亲说了些什么,小姑娘突然提高了声调,“你又不来看我,又不给抚养费,我妈说你都半年没给抚养费了,再不给她就要把你告到法院了。”她说着气冲冲地挂了电话。坐在那呆了半晌,又打通了个电话。
“妈,你什么时候回深圳?”小姑娘又开了口。
“你就准备长住北京了?当初你们离婚的时候,你抢着要我就是不想付抚养费吧?好嘛,现在就把我丢给外公外婆。”
“下次回来给我买礼物?算了吧。你上次买的那个毛公仔,我早扔了。我都十三了还玩那种东西,你不要再糊弄我了!”
“我下个星期开家长会,王萌萌说她爸爸妈妈都去,偏偏我爸妈没一个能去。”小姑娘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有些哽咽了。
那边的妈妈大概是说了些什么,小姑娘声音又软了下来:“你说话算数啊,下次回来带我去香港迪士尼玩。”
两个人聊了些家常就挂了。小姑娘在阳台上一个人站着,看着城市密不透风的高楼。
阿芳长叹了口气:“想起了我爸我妈。这样的父母跟没有有啥区别。”
贵林看着她:“你不懂那些没有父母的孩子的苦。”
“噢?”阿芳抬头看着他:“你的父母不都在老家吗?”
“他们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贵林的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不置信,他是个非常内敛的人,自己的身世极少与旁人说起。他不知道为何总是眼前的这个人让他不由自主就说起了过往和隐痛,是因为她也有一个破碎的过去,是因为她这样在底层挣扎的人让他消除了某种压迫感?还是他和她之间某种隐秘的牵连让他对她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信任和倾诉的欲望?
电风扇的风有规律地吹过来,吹过去,却怎么也吹不散这么多年滞留在他心中的那一场梅雨。
对面阳台的小姑娘已经进去了,贵林看着那个孩子凝视过的那些高楼和城市的霓虹。这个庞大而拥挤的城市啊,这是和他出生的那个空荡沉寂的钟家村多么截然不同的一个地方啊。
“我原本是姓钟,而不是吴。”他轻轻地说。
钟贵林最早的记忆是关于死亡的。
他记得那么多细节,灰色的云雾迷蒙一片,似有似无,雨水从乌黑的屋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灵堂里一批又一批跪下去又站起来的白色人影,泥泞的山路上,破碎的花瓣嵌进了黑泥地里,成了暗黄的一片。
那一年他才四岁,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一刀刀一笔笔镌刻在记忆深处的,还是从大人的叙述中拼凑出来的记忆场景。
正是梅雨季节,天就一直青灰着,云被风吹得慌里慌张,雾气四散。云层下的人也是慌慌张张,却是越聚越拢。他跟着人群聚到了电线杆下。地上有个黑乎乎的人躺在那,背对着天。钟贵林走近人群,人群看到他都自动闪开。他走到最里面,往下看,看到地上的那个人一动不动,周围有一滩滩的血,混在泥土里,成了暗红的一片。那个人腰上挂着一个钥匙串,上面有个玻璃线织的小鱼儿,沾了泥,成了灰不溜秋的了。钟贵林认得那个小玩意,是父亲织的,那原是黄澄澄的身子,绿眼睛的小鱼儿。他想,父亲是晕过去了吗。他站在那怯怯的,抬头看到对面的华大叔,华大叔看到他,眼睛就转到一边,不敢看他。周围一圈的人都不敢看他。他小小的,站在那,好像一个人站在荒野里,然后他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钟枣强,钟枣强!”他母亲付春芳一路哭喊着,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人群自动给她让了一条道,她走到最里面,全没看到贵林,眼睛只是看着地上的那个人,她才看了一眼,人一下子就瘫软在暗红的泥地里,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声,“钟枣强!”
钟枣强的寡母王朝英知道独子出了事并无说一个字,只是茶饭一概不吃,送到公社卫生所吊盐水吊了三天,出殡那天她一个人待在屋里。贵林看见她坐在厢房一角草编的蒲团上,闭着眼,似老僧入定,嘴里不住念着,合着屋外的雨滴声。深灰的屋檐檐角上翘,而屋顶上是深到乌黑的一片片瓦檐。雨水从那檐角上一滴滴落下,滴在长廊上的青石板上,又溅起,成了粉身碎骨的晶莹。
贵林还站在门槛上呆看着奶奶,就被母亲春芳喊了去。她给他换上白麻衣,腰上系了根草绳,头上戴了白布帽子。帽子后面拖着个长长的布条,不时碰在泥地里,黑黑的一截坠在身后。他手里端着灵牌走在前面。上山的时候贵林觉得好像父亲就在旁边,牵着他走,他一路走得轻快,不像个才四岁的孩子。父亲葬的地方在青霞山的山崖边上,路不好走,山路泥泞,送葬的人群把路边刚开的水米花踩得东倒西歪,花儿一片片都倒在了黑泥地里。好在那天开始还下着雨,后来就停了,到了落葬的时候太阳将出未出,在乌云边上勾了条金边。华大叔说是个好兆头,你爹会保佑你呢。贵林不作声,往山下看,绿幽幽的稻田中间一片片漆黑如墨的屋檐就是钟家庄。封棺的时候,付春芳眼睛肿成了桃子,却是一滴泪都没有了。
祖孙三代,孤儿寡母混混沌沌地过了一年。这一年钟贵林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公社汪支书家。付春芳每天拉着他站在支书家门口,央他发送因公抚恤金。钟枣强是公社电工,那天修电线时天气不好,电线漏电。公社汪巴丹支书一开始还答应得好,后来就老是推说县里没钱下来,他也没办法。他眼睛有些斜,看着看着就斜到付春芳胸上去了。付春芳气得拉了贵林就回家。
到了第二年开春快到清明的一天,春芳说是要带贵林去镇上。贵林自父亲过世就没去过镇上了,心里高兴,晚上都睡不着了。他隐约听到母亲和奶奶在堂屋里说话,母亲似乎隐隐还在哭泣。母亲好像是提到抚恤金终于落实了,一个月有十多块钱。贵林记得母亲很久没有带他去汪支书家了。有一次,他看见母亲一个人从汪支书家那边的路头上走过来,低着头,脸上一丝笑也没有。
第二天母亲拉着他去镇上,他们沿着小渠走。小渠里的水是从水库里流下来的,下了几番春雨,溪水涨了几篙,但是依然清亮见底。贵林停住脚,细细地看,看到小小的只有拇指大的黑鱼贴着鹅卵石游。溪水一路哗哗前行,碰到石头,就成了银白。小渠沿着山一个弯又一个弯,他们也走了十几个弯,才远远看到五凤镇。
镇上沿街的一路都是小摊小点。有卖油煎豆沙饼的,有卖米糕的。贵林站在那个麦芽糖的画糖摊前就动不了脚了。画糖人的是个老汉,脸膛黑黑的,拢着手坐在小马凳上,看着贵林就露出一丝笑,“细伢子来一个?” 小锅里流动的是金灿灿的麦芽糖,香气漫延到贵林的鼻尖,贵林看着春芳。春芳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 5 分硬币,递给老汉,老汉站了起来,伸出手接过硬币,他的手和脸一般黑黝黝的。“伢子,你先转个东西。”老汉前面是个木质的圆形转盘,上面画着十二生肖,贵林开始转动转盘中间的木条,木条转过公鸡,转过龙,停在旁边的五点。贵林眼睛一直盯着转盘,看看木条差点就停在龙那一格,心里直咬牙,怎么就差那么一点点。老汉拿了一个勺,从小锅里舀了一勺糖,在锅子旁边一个白石板上飞快地点了五下,又拿了根竹签子,按在中间,等了一会儿,铲起来,递给贵林。贵林都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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