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剧值得一直看,反复看。
因为它从未离开你的生活。
4月底上海仁济医院冲突事件时,Sir留意到了一则网络评论:
“他是人,然后才是医生。”
事情的经过是,当事人赵晓菁医生要求患者等候就诊,患者家属坚持不离开,与赵医生发生言语争执,最后升级闹到打110,现场民警依照维护公共秩序安全的执法流程对赵医生进行传唤。
正在工作的医生承认“推过”。
他这样说的:“也许是我的口气太严厉了,患者丈夫韩先生就激动了,指指点点,坚决不肯出去,还动手推搡,和我发生了肢体接触,那位女患者就报警了。”
在被警察带走时,赵医生还在请求,等看完几位患者再走。
作为肿瘤领域的专家,赵医生日常看诊的时间是以秒计算的,来自全国的患者都在抢他的时间,也在争取生命回温的时间。
与生命的赛跑,可能因为过于拥挤,演变成“与生命的插队”。
如果说医生接诊了上千个病人,难免遇到几个情绪失控的患者。
那么接诊了上千次的医生,也可能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呢?
每天面对着惶恐、焦虑、绝望、孤注一掷的心情,没有哪个职业像医生这样,长时间暴露在低燃点、高能量的人群中。
你能想象吗?
现在是时候再说说它了——
《人间世》第二季
今年年初开播。
看过,痛过,感动过。
但今天想回过头说的,是那些你可能没留意到的——
医闹。
每一次医闹发生,结果都是在撕裂合作的基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将专业诊断与共情感受置于对立的两端。
我们常说,“医者父母心”。
Sir认为,这部片颠覆了这个观点。
患者不能如巨婴一般,索求时便依赖“父母”的包办,不满足便无力撒泼。
更应该说——
医生和患者,是战友。
在生命的战场上统一阵线,在情报和决策上相互信任,推心置腹。
听上去很热血吧。
当然,这只是理想。
而现实中,医生和患者,难免先用侦查敌情般的目光打量对方——
“这个医生,是想坑我的钱吗?”
“这个患者,会胡搅蛮缠吗?”
谁把医患推向了对立面?
不妨先来看一个很具体的切面。
上海的瑞金医院,三级甲等,大医院。
摄制组经过整整一年的拍摄,记录了整整100件医疗纠纷。
片子一开始,场景就是一系列特写镜头,塞红包的推搡,麻木的等候,握紧的拳头,沮丧的泪水,这是患者的部分。
然后就是医生的部分,他们也在抹眼泪,疲惫不堪地就地打盹。
有意味的是,在门诊大厅的中庭常年停驻着一架钢琴,有志愿者心无旁骛地演奏。
这种海派的小情调在火急火燎、争分夺秒的医院似乎有点矫情。
慢慢看下去,这架不合时宜的钢琴与演奏者,就具备了“上帝视角”的身份与资格。
也只有它与他们有这个“闲心”去观察与生命赛跑的患者,以及医生。
意义有两层——
往浅里说,音乐就像医院内每一年兀自开放又凋落的樱花一般,有一个“痴心”,还是希望焦虑的人们能够稍微顿一顿脚步,吸口气,感受一下美好,从而鼓起劲进行战斗。
往深里说,就像创作者刻意选择的贝多芬名曲《命运交响曲》,音符与音符之间,都是平等的,也意味着只有充分信任的合作、理解才能完成挽救的任务。
这个志愿的乐队,是在为这个高压锅一般的医院,增加一份“闹中取静”的机会。
但硝烟味,不会就此被冲掉。
可能很多人跟Sir一样看了纪录片才知道,医生也怕被“请喝茶”。
在医院有一个神秘的办公室叫“综合接待室”,在这里患者可以投诉,提出质疑甚至赔偿。而医院就会展开严谨的调查,就像陪审团一样,会请数个专业相关的资深医生集体讨论,给出结论,被投诉的医生有没有误诊。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X医生就遇到这件事。
一个病人历经间隔时间很短的两次手术后不幸去世,她得的也不是什么厉害重病,是可以治愈的粘连性肠阻隔。
虽然最后被证明并非他的过错,但X医生心里还是十分愧疚。
两个月后,他甲状腺癌,也躺在了手术台。
片里展示了“医闹”的众生相,有叫“兄弟们”围堵的患者,也有偷偷给患者支招,在医院人多处拉横幅喊冤去拖欠医疗费的,当然更有聚众闹事,把诊室变成练把式的场子。
为什么招式如此熟悉。
因为医闹早已有一条龙的专业服务。
假以平等、公正之名的无理举动,看起来,医闹者言之凿凿,声称遭遇到不公平的待遇,但实际效果上看,每一次医闹恰恰是破坏了医院紧张,容不得半点拖延破坏的运作节奏。
《人间世》还刷新了大众一个医学观念——
风险。
片中有一次身份互换,40岁的胸外医生陈勇被面部抽搐的症状困扰了快十年。
看上去只是小毛病,但治疗起来需要开颅手术,全身麻醉。
你一定觉得,身为医生,他对手术早已没有了心理障碍。
错。
在术前谈话中,陈勇仍然坦言自己内心是害怕的。
因为作为医生,他更明白——
“医学永远是一个比例,不是一个承诺。”
之所以有了这个毛病还迟迟不肯就医,正是因为担心成为无法彻底消除的那部分“小概率事件”。
当他做好决定,就与病人同样接受危险。
镜头前,陈勇脑部神经和血管被放大地纤毫可见,它们复杂、神秘而脆弱,每一次触碰都是一次风险。
最后手术很成功,陈勇康复出院。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那台意外的手术就一定不发生在他身上。
有医生开玩笑说,“手术就像爱马仕,纯手工。”
爱马仕的昂贵在于不依赖机器生产线。
同样,哪怕医疗器械,设施的更新换代已经进入5G时代,已经有异地操作的全息手术成功案例,但人躺在手术台上,永远有未知的因素。
一场手术,没有一个医生敢拍着胸脯说,结果可控,连时长都控制不了。
七八个小时做一台,滴水未进的马拉松时有发生。
医生该不该有情绪?
或许更应该问——
医生怎么会没有情绪?
在仁济医院事件里,赵医生猜测促发韩先生激动报警的原因是他语气太严厉了。
在第8集中,有类似的事件。
一个病童的患者家属追着儿科ICU的大夫朱明钮为什么不能转科室,朱大夫一直疾走,急躁地说现在不能转,我现在不跟你说这件事,因为我有一个病人要死了。
事后朱大夫反思,当时正在赶去抢救,所以心里比较着急。
然而那句话还是给她2018年最倒霉的一天。
患者家属不但投诉了医务处,朱大夫被同事一个又一个电话追着了解情况。这个家属还打了市民热线进行投诉,事件升级了。
也许从家属的角度来看,她脆弱的神经被朱大夫严厉的口气刺激了,被拒绝的感觉很糟糕。
而朱大夫无奈的是,为什么要去打市民热线?
有一个细节是看得出她有情绪的,在接到调查电话时,已经不耐烦听到那边的声音;通话结束后,她重重地把话筒敲在电话座上,然后疲惫不堪地扶着额头。
她知道,ICU的儿童患者每一个都不是小病,作为“哑巴病患”,这些孩子不像成年人可以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症状,只能靠主治大夫像侦探一样盘丝剖茧去找病因。
从这一集看,医生不能有情绪,也不敢有。
因为它的代价实在实在太昂贵了。
儿科本来人手就紧缺,她还在不相关的事情上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接受调查、被领导训话、向家属解释、写保证书……
而另一边,是大量的患儿等待她去救治。
在很多国外电视剧里,你经常看到儿科大夫是天使一般的。
△ 日剧《善良医生》
但朱大夫做不到。
时间长了,她养成了雷厉风行的作风,走路风风火火,说话永远是干脆利落,声音响亮,有时候没控制好,还会吓坏小孩。
她也是要“吵架”的,在家里吵,跟老公吵,还有就是孩子做作业,让她大为光火。
朱大夫太不像女人了,只有两个时刻她流露出女人的温柔。
一次是好战友要离开科室,在欢送会上她动情哭了。
还有一次就是一个儿童患者医治无效去世,她哭着对镜头说,我真的很想救她回来,她是有可能活着,还能去上学的。
绝大多数时候,医生的情绪是被杜绝的,就像手术台的细菌。
因为情绪的对面,是脆弱的患者,是老人、妇女还有儿童。
一次失控,也可能导致雪崩。
怀疑,就是医院的绝症。
看完纪录片,Sir感觉维系医院正常运转的并不是医院有多好,医生的医术有多高明,而是最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一旦信任被破坏掉,无论是医生还是患者就都陷入了“他人即地狱”的痛苦里。
在以往很长的时间里,我们的媒体报道了看病难,也确实有极端的医疗事故,患者与家属处在弱势群体的位置上。
那么,医生呢?
其实也是。
前文提到的X医生,不肯露面,一直给镜头背影,就是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患者的信任,担心给医院带来质疑。
有一个男大夫情绪崩不住了,在综合接待室抹着眼泪,理论上医生不应该在患者面前哭,因为哭就意味着承认“我错了”。
可是他实在太委屈了,为某个病人做了一百多页的诊断分析,他做过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患者因为专业知识的门槛,最初会怀疑医生的诊断是否合理,及时,有效,情有可原。而医闹者则利用了这种怀疑去达到不合理的诉求。
而医生一旦被怀疑,他自己都要怀疑自己的医术真的好吗?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还有必要坚持下去吗?
Sir注意到与上海医患事件差不多同时在社交平台上被关注的一件事:
加拿大一位名叫玛丽琳的母亲,在FB上发了短视频,向总理提出抗议,因为看病排队迟迟拖延,病情拖成了肛门癌晚期。
这个33岁的母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癌症从最初的可控变成第三期,几乎是判了极刑。
视频里她数次哽咽,最后泣不成声。
Sir绝对不是说,我们作为普通人,可能的患者,对于国内的现状就停留在满意的程度,这个国家的医疗系统还有优化的空间。
这是想说,无论在何种环境中,医疗都必然是一种昂贵的资源。
反对“医闹”,就是在维系这个并不完美,负重前行系统的安全底线,是确保它不会因为人的非理性而成为互相折磨的修罗场。
倘若如此,无论医生还是患者的痛苦,都是导致雪崩的一朵雪花。
雪花对自己的重量是不自知的。
从轻到重,就是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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