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闹闹一辈子，最后还是幸福了一辈子

约稿。

我爸大我妈四岁，生日很近，所以生日经常潦草在一起过。

我爸长在无锡市乡郊。我小时候回老家看爷爷奶奶时，还有木结构房、鸡、鹅、河水、菜田、塞柴草的大灶和晒咸菜的场院。他是家里长子，高中毕业进无锡城闯天下，进了一个做进出口贸易（那时，还叫做土畜产贸易）的公司，直到如今。他现在的头衔是国际商务师，外语一向不好，但是商务条例、航运、箱子规模、港口、运输路线等，百晓生一样。

我妈长在无锡吴桥一带，离锡山、惠山、吟苑这些经典园林很近。父亲早丧，外婆带着我妈和舅舅改嫁。我的后外公退休前性格不好，妈妈少年时吃了许多苦，一路针尖麦芒争了过来，进了纺织厂当工人。

后来，她就认识了我爸。当时我爸主管吴桥一带某仓库。我小时候去，那里还排满油亮的大卡车。

所谓“严父慈母”，但我家里，一向是严母慈父。我爸性格随随便便，反而是妈急性子，雷厉风行的。所以我从小就听他俩吵架，大多是我妈抱怨我爸，我爸回嘴，然后我妈迁怒。吵了快三十年，还是神完气足。我妈很爱挑我爸的刺：心情好，就说我爸当时人伶俐又英俊，心情不好，就说他土里土气傻呼呼的谁爱追他啊。

我爸一直在做国际商务，我妈急性子呆不稳。做了段纺织后，跳槽去做某制衣公司主管，然后去了某皮革厂的主管，然后神奇的去一个新加坡在无锡的公司当了人事主管。最后她自己跳出来创业，开始做汽车中介——这是我快上大学时的事了。直到2005年之前，我妈妈一直是个女强人式的角色。望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也爱听类似的奉承。朋友圈都争夸她确实精明能干还好强。

我爸妈厨艺都好。我爸一手蒜泥白肉、鱼头汤都是极品。我妈的红烧肉、鸡汤、各类蔬菜都炒得好。但在饮食上，他俩有不同意见。我爸爱新鲜，不吃隔夜菜。我妈随我外婆的节俭性子，总想着再回锅做一顿。他俩常为这事掐起来。我爸怨我妈抠，我妈恨我爸吊儿郎当的浪费，然后俩人孩子脾气一样来找我诉苦。

我爸妈都爱打麻将，但牌技天差地远。我妈常输，我爸猛赢。所以约打麻将时，还要田忌赛马。比如，有两家来分别约爸妈，我爸就要分配：“甲家比较弱，你去；乙家比较强，我去。”类似于此。

去年他俩与一群朋友去浙江玩。中午吃过了饭无聊，“来，大家打麻将！输的请吃饭！”我爸上了桌。我妈一路念叨骂，“老赌鬼！”等我爸打牌回来了，施施然道：“赢了一个星期的午饭！”我妈道：“怎么，还觉得很光荣对不对？”又责骂了几句。到吃过晚饭，我妈便对我爸若不经意地说：

“你吃过了饭也没事，要不要再去跟他们打几桌？”

我妈做了汽车贸易，不知怎么混到了驾照，但开起车来地动山摇。后来我爸学了车后，我妈就根本不开了。我爸成了御用司机。

我外婆生了三年病，全由我妈照顾。2005年外婆过世后，妈好像忽然卸了副担子。她把我的后外公照顾归天，整个人脾气开始变温柔了。她开始承认自己有点老了。开始发胖，富态，事业心弱了，急性子收敛了。我觉得，那和她养了条小鹿犬有关。

我爸依然是慢性子随随便便，如今尤甚。每饭必带酒，啤酒或黄酒，消消停停，我妈所谓“前三灶吃到后三灶”。比如六点开吃，我妈恨不得六点半就全吃完，六点三刻把碗洗掉，七点半全家洗完澡各就各位看电视。我爸则一杯酒要喝半小时，偶尔还去偷几杯，一顿饭总得吃到七点半。现在我妈还是叨咕怨我爸，但我爸都不回嘴了，就是笑嘻嘻的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

若初去我家时，一起吃饭。我妈吃得极快，我也是风卷残云。我爸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边吃喝边跟若聊我。我妈在厨房里，满心的不以为然，跟我抱怨：“你看看你爸爸，吃饭那个磨磨唧唧，拖拖拉拉，前三灶吃到后三灶！要不得！”

我：“若吃得也不快呀！”

我妈：“她那叫雍容大方，有教养！有教养的女孩子都吃得慢！”

我：“那你吃得不挺快？”

我妈：“个么我又不是什么有教养的女人！”

还是若吃饭的事。

我家虽在江南，我爸却爱吃蒜，还是生吃。在老江南人看来，这似乎很奇怪。我妈自诩城里人，总觉得葱蒜韭菜味道不好，对蒜味戒惧不已，如见蛇蝎。我小时候，我爸喝粥，剥蒜，满桌皮后，拈着个蒜头，嚼；看我眼睁睁看他，便也给我剥了个，塞我嘴里。

“好吃不？”

我眉眼扭曲，满嘴发辣，嚼了会儿，猛吞了一大口粥，“好吃！以后还要吃！”

我妈觉得天都要塌了。家里怎么出了这么俩玩意儿？

 若来我家时，我妈千万叮咛我爸，千万耐住吃蒜的野蛮劲，不要让人家看我们像乡下人。“只有乡下人才爱吃蒜！”

晚饭点儿了，我妈问，想吃什么蔬菜，空心菜还是青菜？若客气几遭，过不去了，就说：“蒜蓉炝炒个空心菜吧。”

我爸看着她：“你爱吃蒜？”

“挺爱吃的。重庆人都挺爱吃蒜。”

我爸回头看着我妈。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我爸最得意的一瞬间。我妈却无所谓，转身就进厨房拍蒜去了。我跟进去。

我妈说：“爱吃蒜也挺好，说明很有品味，懂得生活。”

我：“那我爸爱吃蒜呢？”

我妈说：“那是因为他没教养！个老家伙，居然还笑话我！哼！”

你瞧，中国女性表达爱的方式，往往不是直来直去的“我爱你”，而是“个老家伙”的称呼，和碎碎念的嗔怪。而对于男性，就是宽和、包容，以及面对爱人时的小傲娇。

——就像我的父母一样。

父母皆凡人，我们自身亦然。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缺点，有些人刀子嘴豆腐心，有些人笨手笨脚笨嘴笨舌，有些人个头小事儿多，但不妨碍当我们生活在一起时，不断地改变、磨合、融入，最终变成幸福的一家人。

一块拼图，有凸出的弧度，也有凹下的缺陷，这是造物主赐予的不完美，但正是这份不完美，才让我们与另一些契合的拼图更完美地融合，组合成不可分割的完美画面。

生活正是如此。

如果你细心去感受，我们可以从平淡中感受到这种智慧与力量，这是所有不完美赐予完美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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