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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国宝级雕塑家安东尼·葛姆雷,
以自己的身体为原型、铸造人体雕塑而闻名。
他把人的身体看作一个空间,
一个可以投射人的想法和感觉的空间,
并对此进行了长达46年的身体雕塑探索。
他的一个个人形雕塑,不仅在美术馆里展出,
更出现在纽约、伦敦、香港等大城市的街头,
高楼大厦的楼顶,人们日常生活的场所,
被路人触摸,被涂鸦,被车撞;
也出现在广袤的大自然中,
经受日晒雨淋,时间洗礼……
今年3月,葛姆雷在意大利顶级博物馆——
乌菲齐美术馆的个展开幕,
一条对他进行了专访。
撰文 陈子文
安东尼·葛姆雷在乌菲齐美术馆接受一条专访
今年3月,葛姆雷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个展开幕,我们在乌菲齐美术馆和他碰面,并进行专访。和3年前在北京见面时相比,安东尼·葛姆雷看起来没什么太大变化,穿着永远是最朴素的基本款,椭圆框眼镜,亲切谦逊。
因为重感冒打着喷嚏的葛姆雷,依然认真思考、谈论每一个问题。
意大利佛罗伦萨领主广场 乌菲齐美术馆外
在乌菲齐美术馆,与古代雕塑对话
乌菲齐美术馆,收藏着世界上最重要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这是乌菲齐第一次将一个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和馆藏古典大师们的杰作,放在同一展厅展出。
这次展览,有三件葛姆雷的身体雕塑,融入在乌菲齐的藏品中。
“在乌菲齐美术馆做展览,我想把人的身体带回艺术里,但是用一种不同的方式,不同于乌菲齐馆藏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等大师的作品。”
从美术馆外的广场,就远远地看见有个“人”,站在乌菲齐建筑顶层的边缘,俯瞰着地平线。一个小小的身体,立在没有尽头的天空。
另一件人体雕塑,在乌菲齐美术馆的二层,被古希腊古罗马雕塑环绕。它安静地站在窗边,望向窗外的阿诺河。
“它背对着这些馆藏雕塑,而朝向自然。我想探讨文化之美和自然世界之间的关系。”
在同层一个暗黑的小房间,葛姆雷的砌块人体雕塑躺在地上,呼应卧躺在大理石基座上的古罗马雕塑《雌雄同体者》。
“在100年前,人们坦然接受自己与生俱来的生理性别,而现在越来越多人认为,我的生理性别与我实际的性别认同无关。我想在性别和死亡之间展开对话。
这具分裂成碎块的身体,与大地紧密相连。性别不重要,人的身体只是细胞的聚集。”
在乌菲齐美术馆另一侧的独立展厅中,则是葛姆雷几十年来创作的不同材质、形态各异的身体雕塑。
一个剑桥“学霸”的东方之旅
安东尼·葛姆雷是一位雕塑家,也是一位爵士。
2014年,伊丽莎白二世女王,授予他爵士头衔,获大英帝国勋章。
此外,他的身份还有:
特纳奖获得者(Turner Prize,1994),日本皇家世界文化奖获得者(2013),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荣誉会员、剑桥大学荣誉博士、英国皇家艺术学会会员、大英博物馆理事……
为葛姆雷这次乌菲齐展览画册撰写文章的,是中国的艺术评论家沈奇岚,她把葛姆雷的雕塑理念,和东方哲学联系在一起。
青年葛姆雷
1968年,英国摇滚天团披头士,到印度北部进行了一次灵修之旅,被媒体大范围报道,掀起西方对印度灵修的关注高潮。
当时剑桥大学的学生葛姆雷,听了披头士成员乔治·哈里森的一首歌《Within You Without You》,那是他第一次听到用印度锡塔尔琴演奏的音乐,心生向往。
安东尼·葛姆雷小时候的家庭合影(前排右2)
少年安东尼·葛姆雷
葛姆雷1950年出生在英国一个富人家庭,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有爱尔兰血统,全家信奉天主教。家中7个兄弟姐妹,他是最小的那一个。
高中毕业后,他进入剑桥名声最响的三一学院,学习考古学、人类学和艺术史。
1969年,进大学后的第一个长假,他便去印度待了几个月。1971年一毕业,他又迫不及待,踏上印度之行,一去3年。
青年葛姆雷
葛姆雷师从佛教老师葛印卡,学习内观静坐(Vipassana),全神贯注于身体感知。这段经历,启发着他对“身体”的不断思考。
“我其实是被学校过度教育的,就在30岁生日前我还是个学生。而在印度,是完全不同的学习方式,每天静坐16个小时,就为观察。我觉得在印度学到的,比那么多年的学校教育更多。”
那期间,葛姆雷也游历了印度的村庄城镇,那是与英国完全不同的景象。过嬉皮士一样的生活,研习禅修,饱览优美静穆的古印度佛像雕塑,这段经历,洗刷着他原生家庭和天主教留下的烙印。
葛姆雷年轻时在工作室
《安睡之地》 Sleeping Place 1973
1973年回到英国,葛姆雷用最简单的方式做了人生第一件雕塑:他请朋友躺在地板上,给她盖上一层浸染了石膏的旧被单,把被单包裹着的身体转化为雕塑。
“在印度时,在清晨的火车站、加尔各答的街头,可以看到不少贫苦的人裹着一层被单在睡觉。这层被单外的世界是嘈杂的车水马龙,被单包裹内却是一个私密空间,如此安然。”
这个图像一直一直印在葛姆雷的脑海中,使他对人的脆弱、人的身体和生存空间的关系,有了新的理解。
24岁的葛姆雷,从此决定做一个雕塑家。用身体做雕塑作品,用作品提出问题、引发思考,并让观众来参与。
把身体看作空间,
46年探索身体雕塑的无限可能
安东尼·葛姆雷后来进入斯莱德艺术学院(Slade School of Art)学习雕塑,在那他遇到了一生最重要的伙伴、助手、恋人,也是他后来的妻子——艺术家Vicken Parsons。
创作过程
1981年,在Vicken的协助下,安东尼·葛姆雷开始以自己的身体为原型做雕塑。
先用布包裹赤裸的身体,涂上厚厚的湿石膏,干透以后再割开(葛姆雷现在身上还留着当时的刀疤),拼出人形模具,然后用铅铸成雕塑。
早期用石膏进行雕塑模型制作
后期电脑扫描身体进行雕塑模型制作
“也许你会问,为什么我要用自己的身体作为雕塑原型?因为我的身体就是我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渺小的居所。”
他觉得身体应该被当作一个空间来看待,一个可以投射人的思想和感觉的空间,这个空间也邀请人们去思考,去感受,去互动。
葛姆雷对此进行了40多年的探索,和持续旺盛的创作。
40多年来创作的不同材质、姿态各异的人形雕塑
到2019年初,他以自己的身体为原型,创造出一个宏大的雕塑库:70多个系列、700多种不同材质、姿态各异的雕塑。(数据参考工作室官网存档的作品,实际数量会更高。)
《房间》(ROOM) 1980
这次在乌菲齐美术馆展出的《房间》,是葛姆雷的早期作品。他把身体作为一个建筑空间来探索。把自己的一整套衣服,衣、裤、鞋、袜等剪成8毫米宽的连续丝带,围合成一个6㎡大小的“房间”。这看起来像一个拳击竞技台,也是生活的空间。
《三种方式的铅铸身体雕塑》系列 (THREE PART LEAD BODYCASE WORKS) 1981 - 1984
这系列作品,是葛姆雷最早的以自己的身体做的雕塑,每组3个人体,看、听、闻;躺、坐、站;说话、思考、行动。
《延伸雕塑》系列 (EXTENDED WORKS) 1984 -1996
这个系列的雕塑,手臂、大脑和身体无限延伸。从中也能看见雕塑大师贾科梅蒂对他的影响。
《内在者》系列 (INSIDERS) 1997 - 2005
与《延伸》系列相反,《内在者》系列雕塑是将身体向内浓缩。除了葛姆雷自己的身体,还有3个女模特也参与了创作。
《领域》系列 (DOMAIN SERIES) 1999 - 2003
邀请近300名观众,以他们的身体制作人形模具,用不锈钢筋元素,焊接成人形。
《早期的砌块人体》 (EARLY BLOCKWORKS) 2001 - 2003
这系列有点像被马赛克了的三维人体,这与数字时代带给葛姆雷的感受有关。
《感受物质》 (FEELING MATERIAL) 2003 - 2008
一条没有尽头的螺旋线绕着身体旋转,从皮肤向外扩展,形成一个能量场。
《驻》 (STATION) 2013 - 2015
这系列的身体,转化成了一栋建筑的骨架,身体由柱子、楼层构成。
《模型》 (MODEL) 2012 - 2013
2012年时,葛姆雷第一次创造出一个人们可以真正走进去的身体,当时他激动地认为,这是自己30多年曲折创作路的巅峰。
24个铁质房间,组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形雕塑,内部相连通。
里面像个迷宫,有些地方你要弯腰、甚至趴下才能穿行,“你可以在里面闲逛、睡觉,甚至野餐。我儿子进去后在里面玩儿了个遍,他把这当成一个跑酷路线。”
《通道》 (Passage) 2016
这次在乌菲齐展出的作品《通道》,创作于2016年,同样邀请你进入。
作为建筑空间的通道,被做成了身体的轮廓。通道12米长,走入的过程,像是一段通向黑暗的旅程。
越往里走,感受到空间越来越深、越来越大,无限延伸。黑暗让你能专注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存在于这个仿佛无边无垠的空间中,却又不知道迈出的下一步,是不是尽头。
这跟人静坐冥想时感受到身体与空间的关系,十分类似。
把身体雕塑放遍世界各地,引发人们互动
2007年,当葛姆雷的雕塑项目《视界》在伦敦市中心展出时,最忙的可能是警察……因为警察局的电话被打爆了:“有人在房顶,他要跳楼!”“有个裸男在滑铁卢桥南侧!”
《视界》英国伦敦 2007
31个根据葛姆雷本人的身体“复制”出来的人体雕塑,被散落放置在伦敦市中心,和泰晤士河两岸。其中,27个雕塑“站”在公共建筑的楼顶,另外4个“走”在大街上。
《视界》 美国纽约 2010
伦敦结束后,这群身体雕塑又到了纽约曼哈顿展出,它们一个个出现在帝国大厦、人寿大厦等高耸建筑的顶端。按葛姆雷的设想,越接近大楼的边缘越好。
《视界》中国香港 2015-2016
2015年,《视界》项目到了香港这座高楼耸立的城市,“它充当了一个刺激点,改变了你对于自己身在何处、这是座什么样的城市的整个感受。”
大部分香港民众刚开始是震惊:“这是什么?这个钢铁人在我的街上做什么?”
有的路人以为这些是活人假装成雕塑,便走上前触摸:“它会有反应吗”?
然后他们会看到那边天上还有一个,“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我的天呐,那还有一个……”有人说这像是一次外星人入侵。
不论如何,这些公共雕塑的确一下打开了这座城市里人们的感官,也见证了人们的体验和变化。
然后慢慢地,从陌生变成熟悉,这些雕塑逐渐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
人们的这些互动,恰恰是葛姆雷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只有当观众参与其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作品才有意义。
《别处》 英国克罗斯比海滩 2005-2006
“有时我想我的作品在什么地方最强烈?是我把它置于野外的时候,它必须在雨中,在雪里,必须经历被涂鸦乱画或被车撞……只有这样,它才能与真实的时间、真实的生活对话。”
不仅在城市,葛姆雷的身体雕塑,更在广袤的大自然中。
《地平线之域》 奥地利 2010
在奥地利阿尔卑斯山上的装置《地平线之域》,在海拔2000米的高处,上百件人体雕塑分散在150多平方千米的山野中。
《别处》德国库克斯港 1997
位于德国北部库克斯港的公共项目《别处》,是葛姆雷认为真正完美的时刻之一。100件真人大小的铸铁雕塑,被放置在沿岸沙滩。铁人们伴随着潮涨潮退、日出日落,某种程度上参与到海滩的日常生活中。
《视力》希腊提洛岛 2019
现在,葛姆雷的人体雕塑作品,正在希腊一个有着5000年历史的提洛岛展出,它们站立在古遗址中,望向爱琴海。这些充满沧桑感的躯体,呼应着古城遥远的记忆。
《暴露》荷兰莱利斯塔德 2010
一个雕塑家的雄心:用艺术影响社会
当代艺术总让人感觉有些许的咄咄逼人,而葛姆雷对公共艺术项目的创作,十分慎重,有自己的准则。
2005年前后,曾有人问他愿不愿意到香格里拉做雕塑,他便去了趟云南丽江。花了一周的时间四处逛逛,和当地纳西人聊天,但最后他决定什么都不做。因为他发现,别人想让他做作品的动机,可能来自政府或者游客,而不是当地人。
“如果我真要完成一件公共作品,我希望是和当地人一起来实现。”
《北方天使》英国盖茨黑德 1998
早在20多年前,葛姆雷就曾用一个艺术作品,奇迹般地改变了一座城市的命运。
《北方天使》制作过程
1998年,葛姆雷创作一个高20米、翅膀长达54米的巨大天使雕塑,屹立在英国北部的盖茨黑德。这个早已萧条的煤矿、造船城市,也因此重新吸引了人们的眼光,逐渐复苏,不得不让人叹服。
这个巨型雕塑,在2002年被票选为“英国奇迹”之一。
《土地》在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 2003
葛姆雷另一个震撼人心的公共艺术项目,是从1998年起,与世界各地不同社区合作的《土地》(Field)。他也因此在1994年获得英国艺术界最高奖项——特纳奖。
《土地》在广州花都创作现场 2003
2003年,葛姆雷把《土地》带到了亚洲。在广州花都,他和象山小学的孩子、广州美院的学生、及当地农民一起共360个人,大家花了5天,用了120多吨粘土,创作出20万个小泥人。
创作过程
创作者和泥人作品
拿一碗粘土,在手里把泥捏成人形,然后用铅笔戳它的头,给它一双深陷的眼睛,赋予它灵性。葛姆雷现在还清楚记得,“刚开始大家很紧张,觉得我不会做艺术啊。但没过半天,大家逐渐放松,进入到用一碗土捏一个小人这个冥想性的重复状态中。”
安东尼·葛姆雷 《土地》在广州创作,后在广州、北京、上海、重庆四地展出 2003-2004
在广州展出时,小泥人摆满了1万多平米的地下车库展厅,漫无边际,20万个小人、20万双眼睛,通过一个门槛注视着你。
在葛姆雷看来,土地有记忆、有感受,而艺术要与住在那片土地的人们,血肉相连。
安东尼·葛姆雷和妻子Vicken Parsons,与波吉邦西的雕塑作品(图片由沈奇岚提供)
今年3月,趁着在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展览的开幕,葛姆雷和几位藏家、朋友一起,去附近的波吉邦西(Poggibonsi)小镇,看看他15年前在那做的作品。
安东尼·葛姆雷与作品(图片由沈奇岚提供)
波吉邦西以前是重要的交通干道,二战被炸得只剩3条街,整个小城几乎都是战后重建,居民也大多是外来人口。2004年,葛姆雷被委托为小城制作公共雕塑,没什么预算、没什么钱,但他认为这是件非常值得做的事情。
市政厅广场前的雕塑
超市门口的雕塑
车站的雕塑
他以人们的身份认同为切入点,征集了7个当地的普通居民,以他们的身体为原型做雕塑。这7个雕塑出现在小镇的各个生活空间:超市、路边、火车站、市政广场……”
一起去了小城的艺评家沈奇岚觉得,现在看这些雕塑还是很感人:“这个项目在当时很前沿,大家不能理解,还有人破坏雕塑。随着时间,人们渐渐接纳并喜欢上了它们。节日庆祝时,也会在它们手中插上旗帜;站立在市政厅前面的那个雕塑,见证了10多年来人们在那结婚、毕业……”
这些公共雕塑,实实在在成为了居民公共生活的一部分,让人们的生活因艺术而具有新的理解。
葛姆雷最新的项目,是与天文学家、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合作,运用VR技术,让观众从一座太平洋岛屿通往月球,让人的身体真正体验失重、在月球表面弹起……
不得不说,安东尼·葛姆雷所做的事,已远远超过艺术界的范围。
46年的创作生涯,更像是在通过艺术作品,去解答哲学、人类学、社会学的问题。
鸣谢:常青画廊,乌菲齐美术馆,安东尼·葛姆雷工作室,艺术评论家沈奇岚
乌菲齐美术馆《ESSERE》展览现场 部分图片摄影: Ela Bialkowska, OKNO 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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