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行动》：它的尺度让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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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陈育新带着《破冰行动》的初稿剧本，坐在相关部门的办公室里，和负责这个项目的领导商量着，言辞恳切:“我写了那么多刑侦剧，我肯定是热爱警察，我只是出于这个技巧上面的一种把握，才写这个局长（被毒贩收买）。”

依照惯例，如果影视剧中出现反派官员，那这个人多半是副职。为了设置悬念，让观众出其不意，陈育新打破常规，让虚构出的东山市公安局正局长成为毒贩的保护伞。“如果一上来他是个副局长，观众到时候又怀疑来怀疑去。让我写一个正局长的话，一般出于惯性思维，可能不会怀疑到他，这个人物会隐藏得深一些……”陈育新继续解释。

8.5分，《破冰行动》开画就在豆瓣上得到了好于大部分国产剧的分数。回看陈育新过去的履历，1994年，《9·18大案侦破纪实》；2000年，《命案十三宗》；2003年，《征服》；2014年，《湄公河大案》……每一部的豆瓣评分都在8分以上。这是个写罪案刑侦题材的老手。

《破冰行动》的导演傅东育也有类似的经历。历时200多天的拍摄，8个多月的后期制作，傅东育拿着2000分钟左右的成片给相关领导看。电视剧改编自“2013年广东省雷霆扫毒1229专项行动”（以下简称“1229专项行动”），公安部、中宣部、国家广电总局、北京广电局、中央电视台都要提前看片，傅东育需要删减大约220分钟，将近十分之一的内容。

2019年5月8日，《破冰行动》播出第二天，在爱奇艺位于北京工人体育场北路的办公大楼里，陈育新和傅东育分别接受了本刊记者的采访，回忆起这些细节。此时距离陈育新从公安部政治宣传局副局长陈洁手中接过将“1229专项行动”写成剧本这个任务，已经过去了五年。对那些在创作过程中遇到的不可避免的“红线”，二位其实不愿多谈，反而一直在强调，相较于以往的刑侦题材，《破冰行动》的尺度之大已经前所未有，官方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创作空间，这也是相较于同类题材，《破冰行动》的“最大突破”。

主演之一任达华在看过剧本后，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当时的感受。他对本刊说，当年通过媒体，也了解过“1229专项行动”，“听说是取自这个案件，就非常感兴趣了，一遍读完剧本我就想，这个项目一定要参与，它太有意义了，因为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只要尽量地还原，就会非常震撼了。”

没有虚构省份，主角之一李维民甫一出场，即被点明是广东省公安厅禁毒局副局长；警匪关系错综复杂，剧中有身居要职的公安人员是当地毒贩的保护伞；揭露了广东省内，一个两万人的大村，如何成为法外之地……如此种种，在以往的国产剧中是不敢想象的。以至于陈育新用了两年写完剧本后，都忍不住担心：“这个剧到底能不能播？”

出乎意料的是，《破冰行动》拖了五年，并不是因为政策审查。

“警察中间被拉下水的那些人都能写”

任达华饰演赵嘉良（左）；黄景瑜饰演李飞

《破冰行动》一开场，就是一段高度还原现实的场景：几乎整个东山市塔寨村的人都围了上来。他们拿着棍棒、锄头、铁锹等各式武器，呵斥东山市禁毒大队的警员李飞和宋扬，因为他们逮捕了有制毒、贩毒嫌疑的村民林胜文。大雨滂沱中，李飞表明身份，亮出警员证和手枪，义正言辞地表示自己在“奉命执行任务”。然而在这里，没人把执法人员放在眼里，林胜文的哥哥林胜武甚至说出：“我不管你是谁，把我弟弟放了。”他们只听村委会主任林耀东的话。

林耀东和林氏三房房头林宗辉缓步走来。宋扬拿出证据——一袋尚未制完的冰毒。“给警察同志让路。”林耀东发话，村民放下武器，让李飞把人带走。然而李飞和同事还没来得及走出人群，更猖狂的情形发生了——在林宗辉的示意下，林胜武捣毁了证据。

一个目无法纪、民风剽悍的大村寨展露出来。

东山塔寨村的原型是广东省的一个村子，林耀东影射的是该村原支部书记蔡东家。在被依法“清剿”以前，整个村子都被蔡东家控制，村内设有明哨暗哨，外人很难进入，当地诸多公检法人员是他们的保护桑上级特地从上海调派警员前来调查，但进入村子后，就被团团围住，僵持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是特警赶到，冲进去把他们救了出来。

陈育新在接到《破冰行动》这个任务后，四次前往广东调查，一对一采访了几十个参与过“1229专项行动”的领导和干警，拿到了很多新闻报道之外的细节。

这是部分媒体在当年发出的新闻内容：

《南方日报》：广东陆丰怪圈，十年走私、十年造假币、十年制贩毒；央视新闻频道《新闻1+1》：我们出动了三千名公安、武警、边防部队，而且是海陆空联合，有快艇和直升飞机，对手既有手雷也有AK47等等；央视财经频道《经济半小时》：制毒贩毒基本上是公开进行的，当地的相关部门完全不掌握情况吗？

“所以剧本经过了艺术化的加工，复杂程度和危险程度和那种艰难，比真实的事件要轻很多，毕竟还有政策导向等方方面面的平衡的问题。”陈育新对本刊说。

剧中东山市公安局副局长马云波原本被设定为正局长，陈育新向相关领导详细解释这个人设的意义：“让我写一个正局长的话，一般出于惯性思维，可能不会怀疑到他，这个人物会隐藏得深一些……”

 后来经过多方考虑，陈育新用了一个折中的方案：马云波变为副局长，再设定一个有控制权的局长，但这个人处于病退，长期不上班的状态。

在后来的拍摄中，导演傅东育给了马云波两个不同的结局。接受本刊采访时，剧集刚刚开播，傅东育以不能剧透为由，没有透露究竟是哪两个结局，只说：“我就知道这个（第一方案）可能会有问题，我就拍两个，果然，让我用的另外一个，如果说我没有备播那个，可能这场戏就整个剪掉了，哪个损失大？”

讲到这里，两位主创的话锋都转到了同样的方向：“允许你做这个项目，警察中间被拉下水的那些人都能写，已经是很大的空间了。”

毕竟，自从国家广电总局在2004年发出《关于加强涉案剧审查和播出管理的通知》后，能在黄金档播出的类似题材少之又少。

罪案剧的黄金时代

编剧陈育新

以下是《关于加强涉案剧审查和播出管理的通知》的部分内容：

所有电视台的所有频道正在播出和准备播出的涉案题材的电视剧、电影片、电视电影，以及用真实再现手法表现案件的纪实电视专题节目，均安排在每晚23：00以后播放；对涉案题材的影视作品的播出数量要大幅度削减；各有关管理部门要严格控制引进境外涉案题材的电视剧和电影片数量。

通知发布时，陈育新写此类题材已经超过十年，正在做的一个项目不得不停下来，难免有点沮丧。广电总局下发通知的两个理由，一个是涉案剧大量渲染血腥暴力，对青少年造成不好的影响；另一个是会暴露大量的技侦手段。

“我们也没写啥技侦手段,最多写他们拿个手机。”陈育新有点纳闷，他告诉记者本刊，自己去询问了相关领导。

“这叫技侦手段。”他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陈育新这才知道，很多犯罪嫌疑人没有想象中那样聪明，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接受过什么教育，并不知道公安机关有一些特殊的技术侦查手段。

写了这么久涉案剧，陈育新总觉得“其中的戏剧化，大开大合，人物的生离死别，都不像偶像剧、生活剧、家庭伦理剧那种”，如果去写别的东西，“觉得好没意思”。他休息了几年，没有再写剧本。

回到2004年以前的黄金档。

《永不瞑目》中，卧底肖童（陆毅饰）在毒瘾、爱情和正义间来回拉扯；《黑冰》中，郭小鹏（王志文饰）虽是阴狠的大毒枭，但也博学、儒雅、风度翩翩；《玉观音》中，安心（孙俪饰），一个缉毒女警在工作期间，克制不住感情，与毒贩毛杰发生了关系……

那也是罪案剧的黄金时期，仅仅在2003年，就有《重案六组2》《征服》《案发现场》《玉观音》《七日》《黑雾》等多部豆瓣评分在7.5以上的经典剧集。

对于紧随其后的“管理通知”，傅东育也表示理解，“那段时间确确实实我们的警匪戏也犯一个毛病——审丑。就是它过度用血腥暴力或者情色吸引眼球，影响收视率，这也是问题。”傅东育直接点名了《红蜘蛛》，这部剧播出于2000年，讲述十位女囚犯的犯罪故事。剧中充斥大量三级片元素，在傅东育看来，“在美国它也是要在收费频道，或者某些特定频道才能播出的”，“我们没有一个特殊的频道，但是问题是它的收视率高，大家都还把它放在黄金档上，那你说那些孩子们怎么办？”

罪案剧就这样，在黄金档上消失了将近10年。直到2014年，《湄公河大案》登上央视一套，“破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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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本是《国土安全》

导演傅东育

2012年，陈育新接下领导布置的任务，以“湄公河惨案”为原型创作剧本，这就是后来的电视剧《湄公河大案》。

陈育新告诉本刊记者，罪案剧被限制了快10年，多多少少削弱了对警察的正面宣传机会。公安部也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重新用影视剧的方式树立形象。《湄公河大案》成为首选。“因为原型是个大案要案，全国人民都知道，专案组还是‘感动中国’的获奖者，中央方方面面都认可。”陈育新说。

《湄公河大案》的男主角江海峰（陈宝国饰）的原型刘跃进，是当时的公安部禁毒局局长[注：现任公安部党委委员、反恐专员（副部长级），副总警监警衔]。这部剧在豆瓣上拿到了8.0分，收视率破二，是当年的第三名，达到了各方面都很满意的成绩。

于是《破冰行动》的任务也落在了陈育新身上。刘跃进局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讲起为什么要拍这样一部剧。“他就说因为中国现在的毒品形势非常严峻，因为以前中国都是毒品的受害国，主要是从金三角输入毒品，现在国内是自己制造毒品。”陈育新向本刊记者回忆起当时的对话，然后又一次强调起《破冰行动》的空间很大，“所以说我觉得党和政府为了打击毒品，不惜把一些黑暗面暴露出来，我觉得这点还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导演傅东育第一次看到《破冰行动》的剧本初稿时，直觉得“毛骨悚然”。那还是2015年的春天，剧本只写到二十几集，他就已经认定“尺度之大，案件之触目惊心，里面人物的复杂度都远远超过缉毒警匪戏的一般概念了”，傅东育向当时的承制公司毛遂自荐，表达想要执导的意愿。

然而三年过去了，傅东育都没有得到肯定的回复，拍摄时间一拖再拖。“不是剧本的问题，也不是政策的问题，政策其实第一稿我就大概谈清楚了，就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了。”陈育新告诉本刊记者背后的原因，“主要是后面的班子的问题，因为播出平台的问题老换，最后被爱奇艺给拿走了。”

2018年3月7日——傅东育清楚记得这个日期——他终于接到出品方的电话，邀请他进组执导，20天后，《破冰行动》正式开拍。

此时《黑冰》《玉观音》的时代过去了十几年，电视台已经不是电视剧的唯一播出平台。大尺度、快节奏、电影感的海外剧集通过网络培养了新一代观众，他们也是视频网站的主流用户，用陈育新的话说是“见多识广”，对电视剧的要求自然也水涨船高。

傅东育也对本刊说：“你必须承认，不管一开始做得有多么粗糙，但是网剧的兴起，彻底使中国电视剧进入了一个反思和改变的状态，一批人失业，包括曾经的一些老导演们、老创作者们。因为播放平台对电视剧的要求，那种节奏感，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有变化了。”想要在自主时代，让观众不关掉播放界面，类型化是必然的趋势。

拍摄《破冰行动》，傅东育参照的蓝本是《国土安全》，他不只要还原一个真实发生的案件，或者仅仅讲一次缉毒行动，“我在拷问这件事情的背后的信仰的问题。”

《破冰行动》的片场有这样一幕：拍摄进行到深夜，大家在吃宵夜，傅东育坐在角落里，写一封信，信里有被毒贩收买的马云波最后的忏悔。他把这封信递到饰演马云波的演员张晞临手里，摄像机打开，张晞临一字一句念了出来，直至痛哭流涕。

这是以防审查不过，傅东育特地拍摄的备用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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