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 northpark2018),作者:王小笨。头图来自:东方IC 。
张猛有点茫然。
这是他的新片《阳台上》的全国首场点映,地点选在了北京的一所高校,毕竟是青春题材,天然离学生这个群体很近。
没想到第一个提问的观众,就对影片给出了很犀利的质疑,“想用这个电影圈多少钱?”
大概是没想到会一个批评式的提问开场,张猛笑着解释,“这部电影讲的是弱者无力地捅向另外一个弱者,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东西。“
那个情境下,张猛也忘记了解释电影拍摄过程的辛苦,还是特别出演兼出品人周冬雨后来补了一段,《阳台上》其实使用胶片拍摄的,但每个镜头还是十条十条地拍,从来没有想过省钱。
现在内地因为胶片冲印扫描的工序支持不够,全胶片电影已经成了几年才能一见的稀有物种,但张猛还是坚持着这么做,以至于《阳台下》拍到后来,本来只是特别出演的周冬雨干脆决定投钱支持一下导演,又一个吴京和《流浪地球》的故事。
或者如果那个观众真的了解过张猛,大概也不会相信他会拍一部电影专门来圈钱吧。当年他最有名的一部作品《钢的琴》,拍王千源弹钢琴的重头戏,冬天已经过去了,没有雪,好的造雪机用不起,剧组只能借两台泡沫机,最后吹出了漫天的白泡沫,算是糊弄过去了。
但记者问到这段有多难的时候,张猛也没抱怨,只说了一句:
“老天不帮忙。”
1
《阳台下》不是张猛第一次拍电影拍到没钱。
拍《钢的琴》的时候,剧组在只有7万资金的情况下就冒险开机了。电影在找投资的时候就各种不顺,有一个知名制片人恶狠狠地跟张猛说,“我来投资,你不会有一分钱的片酬,也不能要胶片拍摄,全换成高清。”
自己不拿钱还行,把胶片换成数字,张猛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虽然《钢的琴》剧组穷的不行,但居然组起了一套国际化的班底,制片人是韩国的,摄影师是台湾的,女主角是已经拿过金马影后的秦海璐。
开机前,秦海璐就跟张猛说,现在整个剧组最有钱的就是我,如果没钱了就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只有拍完了才有电影。
flag 不能立得太早,拍着拍着剧组就没钱了。最穷的时候剧组账上只剩下47块钱,有电影记者去探班,因为没钱,他们只能把胶片放在酒店空调底下使劲吹,而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存在不透气的金属盒罐里,放到冷冻仓里。
实在没钱了,张猛开始自己垫,但把家底掏空也只拿的出97万,最后真的是靠着秦海璐出的钱,《钢的琴》才能拍完,秦海璐也顺理成章地成了电影的出品人。
和8年后周冬雨的故事没什么两样。
宣发也没什么钱,张猛想到了同样是东北人的崔永元,他花了仅有的180块钱,买了两条烟就去找了崔永元。好在崔永元很喜欢《钢的琴》,帮张猛好好宣传了一下。
《钢的琴》很成功,但仅限于评论界。它在东京国际电影节上帮王千源拿到了影帝,但到那时候王千源所有的片酬都还只是手上的一张欠条。
所有人都知道《钢的琴》是一部好电影,但等到它真的上映的时候票房只有550万,和成本大致相当,算上宣传费用肯定是赔了。
2011年内地电影市场总票房刚站稳100亿大关,《阿凡达》带动起了好莱坞3D 潮流,《变形金刚》这样的大片在内地大肆收割票房。
那时候的华语电影,大导演加大明星产出大片这套模式还是最稳的,华语电影票房前几名仍然由张艺谋、冯小刚、徐克、刘德华这几位牢牢把持。
市场规模和观影习惯决定了,观众对《钢的琴》这样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认知。当时片方曾强烈建议张猛改名,把片名改成《疯狂的钢琴》,因为在前期调查的时候,想看《疯狂的钢琴》的观众有9成,想看《钢的琴》的只有一成,但张猛坚决不同意。
可是最后的结果怕是连1成都没有。
如果放到现在,以《钢的琴》8.4的豆瓣高口碑,加上东北下岗潮后的那些故事被热转,票房翻个100倍也许都不成问题,只叹生不逢时。
张猛这一代创作者,可以被笼统的划分为中国第七代导演,但和第五代横空出世,之后就占据了最好的资源,第六代虽然屡屡受阻,但蜚声国际影坛相比,这一代导演在内地电影市场化转型期开始起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当年《钢的琴》拿到金鸡奖特别电影奖,张猛在台上说了这样一句话,“拿到这个奖,我就可以跟老婆说,不用再等3年了,日后可能就会有钱,拍下一部电影。”
2
确实不用再等3年,张猛的新电影《胜利》很快就开机了,1300万投资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了。
但《钢的琴》在票房上的失利,也的确让张猛背上了压力,那时候在接受采访时,他总喜欢打一个比方: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对于当时的导演来说,似乎天然就要面临一个选择题,是拍文艺片还是拍商业片。张猛不是没想过在有商业诉求的电影里,也放入文化感以及自己对时代的理解,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2011年前后的电影市场上,已经有了《失恋33天》这样以小博大的成功案例,作为一个一直被寄予厚望的导演,张猛心里负担很大。
所以在拍《胜利》的时候,他特意找来了观众认知度更高的黄海波和张歆艺担任男女主角,还第一次在自己的电影里拍了大场面。
那时候万达在宣传《胜利》的时候,用的话也是张猛的商业转型之作,对此张猛并不排斥,他始终憋着一口气,想证明自己在票房上也不会输。
《胜利》几乎复刻了《钢的琴》的命运,评价很好,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还拿到了评委会大奖。
但比《钢的琴》更悲惨的是,《胜利》甚至都没有机会登上大银幕,原因就是现在流行的演员个人问题。2014年5月,男主角黄海波因为嫖娼被警方当场抓获,随后被收容教育6个月。
黄海波个人凉了,《胜利》的命运则是无限期延期上映。张猛曾经有过幻想,说既然法律已经制裁了演员,就不要再制裁一部电影了,“这不公平”。
可是电影行业从来就不是一个讲公平的行业。
三部电影,两部票房惨淡,一部连上映都没有机会。后来张猛曾经总结过自己那时候的导演生涯:前两部不好,是因为当时的市场不够好,等到《胜利》,市场变好了,我们的演员又不够好。
“每部电影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一位导演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么折腾一圈下来,张猛多少有点心灰意冷的架势。2015年前后大量的热钱涌进影视行业,他接下了一个翻拍意大利经典电影《天伦之旅》的行活,以温情贺岁片打市场,从阵容到题材都很安全。
但安全有时候也意味着无趣,豆瓣上一个高赞评论这样他那部《一切都好》,“无法相信居然是牛逼电影《钢的琴》的导演张猛的新作”。
不过那时候张猛自己已经接受了新的设定,他在采访里说,现在导演越来越来是一个匠人的身份,要顺应市场。
其实做出类似选择的并不只有张猛。
《钢的琴》上映那一年,还有一部现实主义题材作品《Hello!树先生》横空出世,导演韩杰给贾樟柯当过6年副导演,他带着王宝强回到老家山西孝义,拍了一个不断幻想自己“找人在北京罩着韩杰”的树先生的故事。
虽然《Hello!树先生》也在上海国际电影节拿到了评委会大奖,但上映后票房只有200万出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韩杰一直想探索拍摄商业大制作,但根本没有机会,以至于他还跑到印度给王宝强的《大闹天竺》帮忙。
和张猛一样,韩杰也接过改编 IP 的行活,2017年他把东野圭吾的热门小说《解忧杂货店》搬上了大银幕,还找来了王俊凯、迪丽热巴这些流量明星。
不过影片的豆瓣评分只有5.0,虽然韩杰坚持认为《解忧杂货店》是一部“命运会很长”的电影,但要论影史地位,《Hello!树先生》肯定比它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著名学者戴锦华曾这样评价张猛,现在来看这些话放在他那一批导演身上也同样适用,“他用自己的制片困境告诉我们,即使在今天,即使在整个资本过剩的中国电影环境中,爱电影的年轻人,必须以一种献身精神,开启你的献身事业。”
只是献身一次可以,总献身谁也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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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这样,张猛和韩杰的命运也算是好的了。
《钢的琴》和《Hello!树先生》上映一年后,导演范立欣凭借纪录片《归途列车》荣获第33届新闻及纪录片艾美奖最佳纪录片奖和最佳长篇商业报道奖。
他是第一位获得这个荣誉的华人导演,和那一代的导演一样,《归途列车》也是苦出来的。纪录片拍了3年,团队多次没有资金,都是靠范立欣借钱扛下来的。
2013年《纽约时报》曾把范立欣评为“全球20位40岁以下最有才华的电影导演”,就在那一年范立欣拍了一部有关2013届快男的纪录片《我就是我》,但在《小时代3》和《后会无期》的夹击下,《我就是我》基本没有什么反响。
后来再在新闻里看到范立欣,就是他的一系列丑闻了:骚扰女性被警方拘留,挂名导演的纪录片《地球:神奇的一天》好不容易上映,还被人扒出来说他根本没有拍摄过任何的镜头,最多只能算是个后期导演,不会配音还突击去找人上课。
一个才华出众的导演也就这样泯然众人矣了。
虽然相比第五代、第六代导演,第七代导演听上去很新,但事实上他们也都已经年过四十。他们的前辈在华语电影市场的地位依然在,依然能调动起最好的资源,但更要命的是,他们的后辈已经迎头赶上甚至弯道超车。
去年4月从 First 青年电影展走出来的几位导演的作品扎堆上映,《老兽》的导演周子阳说,“这是中国电影从未见过的4月”,同样曾在 First 上斩获荣誉的文牧野,更是执导了在票房和口碑上都获得巨大成功的《我不是药神》。
新导演抢班夺权的速度比预想中来的更快。
快到他们已经很难被放进导演的代际划分,戴锦华曾经说过,“希望以后新导演不再以代际的方式出现了,希望每个导演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自己。”
电影市场更迭的速度甚至更快。因为票补的逐步取消,中国电影市场从2015年开始的票房大跃进,直接被倒逼着进入了口碑为王的时代,也才有了豆瓣评分8.3的《无名之辈》能在《毒液》和《神奇动物在哪里2》的夹击下,逆袭10亿票房的故事。
这么看,豆瓣评分8.4的《钢的琴》真的挺冤。
快速更迭的环境形成了一种矛盾。第七代导演大都曾有过高口碑的代表作,但在电影商业化浪潮中,他们又都没有真正在市场和票房上证明过自己,就像张猛说过的,“我们从来没有真正顺畅地进入这么繁荣的市场。”
在电影行业与资本的磨合逐渐完成并得以规范后,过去那种以一腔热血、东拼西凑的方式拍出一部院线电影的故事基本只是传说了,而要想在当下的环境里获得稳定的投资,拍过的电影的投资回报率几乎是唯一的背书。
郭帆四年磨《流浪地球》的故事已经被讲了很多遍,但他能得到这个机会,除了他一直以来对科幻的巨大热情,和他拍《同桌的你》时以千万投资博得数亿票房有着更加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现在能够摆到第七代导演面前的,只剩下一些相对安全的 IP 改编作品,不用担太大的风险但也不会有太多的表达。
现在出现在媒体前的张猛,已经不再有以前那种横冲直撞的劲头。当年记者看完《钢的琴》,问他这部电影和库斯图里卡有什么关系,他有点懵地反问,库是谁?回头他和朋友一起看完《地下》,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就和前南的电影大师撞了风格。
张猛也已经不再执着追求拍自我表达的东西,“有其它影片到你手里,你也不可能不拍,总还要养家糊口的”。从前他相信观众总会等待和磨合好,观众总会开始欣赏《钢的琴》这样的电影,“90后也得变老,知道吧,早晚有一天他也懒得进影院。”
90后的确会老,但总有观众年轻,可要是张猛自己都老了,是不是连那些养家糊口的机会都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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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都对/这个需求做不了/你好幽默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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