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第三十六章 雁南归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772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加州律师，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ID: hupima）。

一切都比张思禹预想得快。邮件、电话、间中有次对方来出差聊了半小时，在张思禹还没有把一切都想清楚之前，一封邮件就躺在了他的邮箱里。

“我们计划为你提供什么级别的职位，基本工资多少，奖金多少，股票多少分几年拿。如果我们这个 offer 发给你，你确定会来么？”

张思禹有点懵。最初和 X 公司接触，或许是跟冷敏赌气，又有点好奇自己能在国内卖多少钱。时代不同了。当年他在国内念大学时，人人都是费尽心思套磁出国，同学聚会起来，硅谷能拉起的人比北京上海都多。但这几年，身边人一个个都回去了，从胡金柱到林锐冷敏，风生水起。哪怕回去不是创业，只是当个技术带头人，国内开出的薪资号称已经能跟硅谷持平，甚至反超。

张思禹回过去再看了几遍那几行字，几个数字相加起来，变成了一个很有魅力的总和，不输给 Google，facebook。要不要试一试？

忽然，只听安安一声响亮的呀。张思禹往小床的方向看去，小孩的眼睛弯成两条月牙，亮晶晶闪着，正一边吃手一边正朝着他笑。张思禹把电脑放下，伸手把安安抱了起来，笑着捏了捏蓬起来的尿布：“你这个小坏蛋醒了多久了啊？是不是又拉臭臭了？爸爸给你换尿布。”程悦欣坐起身来，从张思禹手上接过孩子：“我来吧。你继续看电脑。”

夫妻间的话越来越少。不是刚结婚那会儿的冷战，彼此憋着堵着，不想让对方好过。婚姻走到第 7 个年头，热战越来越少，冷战也越来越少，彼此间的冷淡，全然因为真的没什么可对对方说。张思禹望着安安，想，怪不得都说孩子是婚姻的纽带。

目光落到程悦欣的背影，张思禹又有一点出神。生完孩子，程悦欣胖了一点，此刻刚刚起床，穿着睡衣裤，不修边幅地把散发扎了个马尾，手势熟练地给孩子换着尿布，嘴里唠唠叨叨地“你怎么拉稀了呀？你太臭了，臭宝宝，臭安安。”

“如果我换个工作怎么样？”张思禹忽然说。

“哦，”程悦欣随口应了一声，她能说什么呢？问多了张思禹嫌她烦，说多了张思禹嫌她不懂装懂。

“国内的公司，但是不用回国，就是这里的办公室，”张思禹补充。

程悦欣拿着湿纸巾的手慢了一下 — 还是想回国。没忍住就刺了一句：“那是不是也要 996，签奋斗者协议？我要是不支持你出差，老板要说，这种老婆还要她干嘛？”

张思禹皱了皱眉，程悦欣也有点后悔，只有安安“哒哒哒哒”的学语声飘扬在紧张的空气里。

问：最晚什么时候给你们答复？

答：尽快吧，一周内可以么？

和冷敏打对台，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初初想来，是有点解气的，但机会真的攥到手里后，张思禹却开始迟疑。没有他，阿修罗不可能做起来，但没有冷敏，更不可能有阿修罗。他清楚阿修罗从 0 到初具规模，冷敏花了多少心思投入了多少心血，他能这样对冷敏么？这样对曾经并肩战斗过的战友？这样对自己欣赏喜欢的人？更何况，是他自己先退出放弃，是他自己签了所有弃权的文件，现在真的要这样翻脸不认人，反悔自己的承诺么？

倒计时滴答，张思禹心思杂乱魂不守舍，上班效率空前低。

周五下班前，张思禹终于郑重地在电脑上敲下了回绝信：感谢你们提供这个机会，但是经过考虑，目前并不是非常适合我。他打开手机，刷了刷冷敏的朋友圈，叹了口气，给冷敏留言：X 公司来找我了，他们要自己做个你们的竞品。

刻意没有提 X 公司是什么时候来找自己的，也没有提自己已经回绝它了。

但出乎张思禹意料的是，冷敏并没有回复他，X 公司的 HR 也没有回复，手机、邮箱都安安静静，仿佛从来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一样。张思禹度过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周末。

而周一来找他的，却是鹏叔。

早上一睁眼，微信里就有鹏叔长长短短十几条语音。鹏叔的声音疲惫，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说着。X 公司的收购黄了，但挖走了公司的 CTO，现在新项目都停工，推进不下去。投资人是要看数字的，不是做慈善的，找不到 X 公司接盘已经很不高兴了，现在 CTO 又跑了，项目搁置下一轮融资进不来，脸色都不好看，钱也卡住了。冷敏现在让他们这些高层每人拍一百万出来把项目推进下去，阿修罗靠自己咬牙挺过这关。

鹏叔叨叨：你是知道的，我老婆不上班，老大马上要申大学了，哪里有钱跟她一样all in（押上自己的全部筹码）？现在公司风雨飘摇，上个月还觉得自己马上能财务自由登上人生顶峰了，现在就感觉公司离死也不远了。人生如梦啊，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回国创什么业，老老实实呆在硅谷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鹏叔继续叨叨：冷敏的眼光还是毒的，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要把新项目推进下去，这样才有新的故事好讲，才有新的融资能进来。你知道现在VR也没前两年那么红了，钱都去找新的风口了，如果这波抓不住东西出不来，可能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末了末了，鹏叔说：冷敏不让我找你，她说她既然当初答应你让你留在美国照顾家庭，现在就不应该再来打搅你。她还说，你如果能去 X 公司，对你也挺好的，你的专长能施展，背靠大公司，也不用像创业公司那样飘摇。但我总觉得，你是公司元老，阿修罗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心血，你不会就这样看着公司死的吧？

张思禹有些没听懂。他翻了翻冷敏朋友圈，昨天刚刚转了一条某科技媒体对阿修罗的专访。专访里面，还是一副烈火烹油的景象，阿修罗的估值还上了亿，仿佛和鹏叔讲的，是完全两个不同的公司，处于不同的世界。

张思禹皱着眉头，把声音调大，重听了一遍鹏叔的语音。

张思禹的心里一动。冷敏不让鹏叔来找自己，因为她答应过让张思禹照顾家庭，她不想再让阿修罗的纷纷扰扰来打扰张思禹的生活。张思禹的心里亮起了一道光，瞬间，一切都能说通了。为什么冷敏回国后对自己冷淡，为什么她从来不主动找自己。

心潮澎湃。鹏叔最后问：你不会就这样看着我们死吧？

张思禹按了按脸，忽然觉得腿被人轻轻晃动，低头看见了满地爬的安安。书房门开着，程悦欣背抵着门，低着头，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多久。张思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要回国？”程悦欣淡淡问。

张思禹缓缓地点了点头。

“英雄救美，是吧？”程悦欣冷笑.

“我希望你这次能支持我。”

“现在我支不支持还重要么？”程悦欣觉得疲惫，“过一不过二，你有这个心，我当然拦不住。但你就不要逼着我装贤惠，好让自己更理直气壮了吧。”

“我们还可以一起回，”张思禹辩白有些无力。

程悦欣看着他，怔怔问：“是么？”

郑懿曾经给程悦欣和郝会会普法，加州是共同财产州，婚姻中的一切所得，除去遗产继承、赠予等少数情况，全部一人一半。但是，共同财产的终结点并不是离婚那刻，而是一方明确表达了分居意愿。也即是说，婚姻的结束，关键并不在于某一张证书。婚姻走到拐角，两人选择了不同的岔路分开，一切便都已经结束了。

跟两年前不同，程悦欣这次心情平静，并没有要死要活的疼痛。第一次是快刀，没有预料到，是先见血了才慢慢痛出来。而这次，慢刀钝钝地割了两年，神经都已经磨烂，到了终点，反而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释然。

没料到首先反对的是郝会会。

“你别犯傻，你这手一松，人就不见了，”郝会会打字不快，一着急就发语音。

“不见就不见了吧，我以前觉得留不住心，留住人也行。但现在想明白了，留住一个怨恨你的人，又有什么用呢？”

“安安还那么小，你一个人怎么过？”

“你不是也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离婚后反而过得越来越好么？”程悦欣奇道，“看着你，我才不怕。”

“哪有那么容易？”郝会会急道，“禹哥跟胡金柱一样么？禹哥花了多少心思在这个家里啊？那跟胡金柱能一样么？”但即使和胡金柱这样的人离婚后，也不是没有过后悔的时刻。

那一次 Wendy 发高烧，郝会会赶着去工地，白天没有在意。晚上孩子就烧到了 40 度，抽搐、惊厥、吃什么吐什么，又哭又喊说胡话。半夜抱着 Wendy 冲去急诊的时候，郝会会以为怀里的孩子要死了。医院里的空调真冷啊，郝会会忽然想，要是胡金柱在就好了。哪怕他从来没在 Wendy 身边，哪怕他背叛自己，但他是 Wendy 的爸爸啊。他抱她一下就好，他在电话里说一句“肯定会没事的”也好，哪怕他骂她一顿也好。她就不会那么刺骨地冷，跟着孩子一起抽搐。

后来 Wendy 的烧退了，郝会会也穿回套装去上班了。但她很想告诉程悦欣，不是的，那些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仓皇，你都还没看见。

劝说无果，郝会会最后问程悦欣：“你要不要问问看郑懿？”

程悦欣飞快地打了几个字：“我看不用了吧。”

自从上次和郑懿争论后，程悦欣和郑懿的关系就开始有些微妙。女人和女人间的友情，牢固起来固若金汤，但脆弱处，一点点莫名的自尊就能击溃。程悦欣想，郑懿对自己的优越感，是程悦欣没有她聪明，没有她能干通透，没有她了解美国社会和文化。而程悦欣对郑懿呢？优越感在于“命好”，有一个疼她围她转又事业比自己强的老公。如今，这两个基础都存疑了。

张思禹回国的前一晚，打印了厚厚一叠文档出来。程悦欣抱着安安哄睡，听张思禹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家里有几个银行帐号，密码是多少，股票账户里还有多少钱。每个月房贷怎么还，车贷怎么还，如果要开支票要用哪本。以后割草他不能割了，已经和隔壁邻居用的老莫说好了，每个月几号付人家钱。

程悦欣忽然就哭了：“我们这算好聚好散么？”

张思禹讷讷：“不是散啊，谁说要散了？”

程悦欣摇了摇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冲着张思禹笑了起来，笑得张思禹发毛 —

海阔天空，与其两个人烂在一起，不如就给你想要的自由。希望你不要后悔。也希望自己不要后悔。

飞机降落首都机场，一到接机大厅，张思禹就看到了鹏叔和冷敏。鹏叔上来一把搂住张思禹：“太好了，我们三剑客终于又聚齐了！”

张思禹眼睛却看着冷敏。一年不见，冷敏还是老样子，穿着乔布斯同款高领黑毛衣，半点看不出刚刚生完孩子。素颜，脸色有些憔悴，望着张思禹的眼神里有一种静谧。

张思禹朝冷敏点点头，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又见面了。”

冷敏递过一束花：“张，欢迎回来。”熟悉的香水味道将张思禹包拢，两人非常西式地拥抱了一下。“谢谢，”冷敏轻轻在耳边说，“我是认真的。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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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之前的小说《此岸》、《遇见》、《狂流》和《三万英尺》，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查看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