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862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加州律师,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ID: hupima)。
那是一长串朦胧的梦。无论睡着还是醒着。
最初,只有一些意义不明的景象和符号,突如其来周围世界的停顿,狂风骤雨一般的心跳和寂静。所有的迹象都是暧昧不明的。
她无止境地看着电脑屏保里的白雪,听树枝头鸟的歌唱,在安安睡觉后,静静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她发现自己常常陷入无意义的沉思,和发出不知所谓的微笑。她把林锐的那条围巾叠好,放进张思禹原先的抽屉里,再拿出来,放在衣橱最高的角落里。所有的过往,那些本来不聚焦的画面,突然有了新的意义。在原先根本注意不到的角落,有一颗颗珍珠在闪耀,等待她自作聪明地串成一种新的解释和可能。
程悦欣最开始是拒绝和慌乱的。她不允许自己再探寻下去,她小心翼翼在这一切的踪迹中行走,外界和内心都过于喧嚣,过于荒唐,她奋力挣扎,一个个漩涡,一个个沼泽,每一步都是陷阱,每一步都是惊心。
渐渐,慌乱停下来了。她的心看到了自己的脸,看到了自己的手、脚、眼耳口鼻,看到了自己放弃挣扎。她的心和她的脑袋终于都认识到了一个事实——她爱上了林锐,或者,没有那么激烈的爱,她喜欢上了林锐。
张思禹的好朋友,郑懿的林锐。
意识到这点,最让程悦欣痛苦的,是一种堕落感和背叛感。她陷入了强烈的自我怀疑:她为什么会喜欢林锐?她怎么可以喜欢林锐?当她目睹了林锐和郑懿间的种种,当她清楚林锐和张思禹间的友情,当她明知自己和林锐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她开始愧疚,开始自我批判。
有一次安安和张思禹连线的时候,程悦欣静静坐在旁边。她看着iPad上张思禹的脸,忽然想问他:当初他对冷敏是什么样的感情?这样是对的么?他最后是怎么向自己交待的?他说他没有背叛自己,这是真的么?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一刻,她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看张思禹,看自己那段7年的婚姻。她忽然想问他:他快乐么?他快乐过么?程悦欣开始有些可怜张思禹,也有些可怜自己。
等到圣诞快过完的时候,郝会会约程悦欣和林锐一起去她家聚会。程悦欣整个下午都很安静,看着林锐像个孩子王一样跟三个孩子做游戏。有那么半个小时,她有一种极大的冲动,想跟林锐讨论一下自己的这种感情。不是为了想要回应,只是想跟人探讨一下,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想不到有任何其他人可以跟自己讨论,只能跟他讨论。
但她忍住了。她把干洗好的围巾还给了林锐,礼貌地跟他再见,让安安对林锐说”林叔叔一路顺利。"
回家的路上,程悦欣因为自己的忍住,再一次确认了,林锐对她而言,不再只是郑懿的男朋友,也不再只是张思禹原来的室友。
这一个圣诞假期,程悦欣过得伤筋动骨。她像被人扔在蹦床上,整个世界颠倒了一下。程悦欣无比渴望假期结束,这样她可以上班,可以重新忙起来,可以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
果然如程悦欣所愿,一过完元旦,突如其来的忙碌便到来了。Catherine 给程悦欣和 Allen 发了一封 Email,提醒他们最近有个法案叫 AB1726,已经通过了众议院的高等教育委员会审议。Catherine 说:“你们对 SCA 5 在加州卷土重来的担心是对的。我认为,这个法案比 SCA 5 更坏。如果你们想要阻止,一定要尽快。”
AB1726,名义上是在教育和医疗领域收集更细分的族裔数据,以便更好地服务少数族裔,但事实上,这样的细分只针对亚裔。原先简单的“白人”“黑人”“西班牙裔”“亚裔”,其余三大类不变,而亚裔被细分成了”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菲律宾人”“印度人””苗族人“泰国人“等十多项。群里刚刚开始讨论,就有今年刚刚申请上公立小学的家长甩出学区报名表——“我们学区已经开始细分了!”
如果说 Catherine 邮件里的法案文字还颇有些让人费解,那照片里报名表上满满当当十几个亚裔选项,直观地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怒。
“这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凭什么只细分亚裔?白人那么多人种,怎么不分?”
“什么帮助少数族裔,我看是想分而治之,瓦解我们!”
“不要填!你直接在旁边写,拒绝回答,这是违宪的!”
共识很快就达成了。Allen 立刻给 Catherine 回信:这就是给 SCA 5 卷土重来造势,我们必须把这个法案扼杀在摇篮里。Cahterine 很快回复,那要尽快把社区的反对声音让 Sacramento 听到,下周有个该法案的听证会,希望 Allen 和程悦欣能组织人去听证会现场表达反对意见。
于是立刻行动起来。
程悦欣把那张学区申请表贴在朋友圈,又写了一段义愤填膺的文字,最后号召大家捐钱,做标语租大巴一起去 Sacramento 抗议。刚发出去不久,只见林锐给她留言:“我发现其实融入美国融入得最好的就是你。满嘴仁义道德,一副要拯救世界的领袖范,最关键是,问人要钱时特别坦荡。”如果是从前,程悦欣一定会立刻讽刺回复过去,但林锐现在的字字句句,在她脑海中打架,纠缠出各种言外之意。正酝酿怎样回复时,忽然跳出了一条郑懿的留言:"有这个法案的完整文本么?我想看一下。
林锐和郑懿的名字上下叠在一起,让程悦欣有些心慌。她有种考试作弊被老师抓包的惶恐,飞速删掉了写了一半的给林锐的回复,然后把法案转给了郑懿看。
“你怎么看?”程悦欣忐忑地问。郑懿向来比她 liberal(自由派),两人曾经为政治理念闹过别扭,现在她发政治贴的时候,一般都会屏蔽郑懿,免得两人再为一些有的没的不开心。但今天,她忘记屏蔽了。
——所以郑懿有没有看到林锐给她的留言呢?
但郑懿这一次和程悦欣她们站在一条战线,回复说:“我也觉得应该反对这个法案,这种针对某一族裔的细分和数据收集是很可疑的。”
程悦欣和郑懿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了。每次她和郝会会约,郑懿都在忙。周末也在忙,节假日也在忙,三个人的聚会推迟了好几次。程悦欣在群里问她:“你这样还能谈恋爱么?你那个医生男朋友不介意?”郑懿隔了两天回复她:“他是住院医,也很忙。他理解我的工作。”
百忙之中的郑懿,得知程悦欣准备去听证会发言,特地打了个电话替她改发言稿:“其实你不用从那么高的理论高度去驳斥,大道理第一个发言的已经讲了。从对听众的影响来说,你接第二棒,更应该从感性的角度去打动对方。我个人建议,你用女性,用母亲的身份讲一些具体的小故事或者对话,柔软一点,会更好。你的两分钟,如果能让听众记住一句话,一个例子就够了……”
程悦欣努力捕捉电话里郑懿的每个字,笔头飞快,但人却有点晃神。终于在电话那头一个长长的停顿后说:“郑懿,圣诞的时候我见到林锐了。”
郑懿“嗯”了一声:“我看到他在 Facebook 上贴 Tahoe 的照片了。”
程悦欣脱口而出:“其实你们还有可能复合么?林锐不结婚是因为你,他自己承认了。”
话出口后,程悦欣才听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她在等一个宣判,浑身紧绷,手心冒汗。程悦欣对自己说,无论郑懿说是,还是说不,自己都能放心了。
郑懿停顿了两秒钟,轻声而坚定:“你替我转告他,我们真的不可能了。”
程悦欣被堵得密不透风的心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出口。阳光照入,微风吹拂。但立刻,她为自己的解脱而羞愧,于是欲盖弥彰地说一句:“你再考虑考虑吧。”
郑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不用考虑了。现在这样,对我们都是最好的结局。”
听证会当天清晨,大巴载着程悦欣等一行 20 多人浩浩荡荡北上 Sacramento。Allen 有事不能来,程悦欣同时肩负起了组织者、领队、媒体外联等等工作。她像一条八爪鱼,上一刻在核对标语分配,发言顺序,下一刻安排不同的媒体采访。好在安安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阵仗。他知道妈妈在忙,妈妈在做重要的事,一到人堆里就很乖。
Catherine 打来电话:“Xin,我今天下午要参加交通委员会的听证会,你们的听证会来不了了。但是我听说,对方也找了很多提案的支持者,你们要小心。”
程悦欣答:“好,我们会据理力争。”
这是程悦欣第一次走进议会大厦,作为召集人,她表现得胸有成竹,其实牵着安安的手一刻不停地在抖。尤其是刚刚走到议会大厦门口,就见到对方已经有十来个人,拉着“Yes for AB1726”的标语在接受媒体采访了。
“怎么办?”有人问。
程悦欣定了定神:“他们拉他们的,我们拉我们的,按照既定方案来。”
“就是,我们比他们人多,不怕他们!”
于是占了大门口的另一边,也拉出横幅。程悦欣联系的两个中文媒体记者很快做完了访问,一支笔,一本本子,然后拿着照相机“咔嚓”了两张照片,就结束了。但对面的阵仗却要大得多。两台摄像机不同机位架着,几个话筒伸着,电视台的大 Logo 闪耀。对面的几个代表也口若悬河,一个接一个,表情丰富:“这是帮助少数族裔的法案,我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反对。”
程悦欣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鱼贯进入会场后,主持人让准备发言的人先去排队登记,程悦欣排到了第六个。听证会 1 点半正式开始。委员会先宣读报告,然后提案议员发言,再然后这个议员那个议员发言,程序复杂。到正式让支持反对者发言,时钟已经超过了 4 点。
第一个上台的是支持者,自我介绍是一个菲律宾裔的教师,也是刚才电视台采访的主力发言者。程悦欣打起精神听她发言,学习她的节奏。第二个是支持者,第三个是支持者,到了第六个,还是支持者。程悦欣坐不住了,找刚才登记的办事员问:"我刚才是排在第六的,怎么还没轮到我呢?"
办事员是个老年白人妇女,正在电脑上打字,一边头也不抬:“没叫到你,你就继续等。”
程悦欣无奈,回到座位,对其他人说:“说还没轮到我们,让我们继续等。”
第 7 个是对方的人,第 8 个是对方的人,一直说到第 15 个,对方支持者发言才全部完毕。时间也已经拖到了晚上 6 点半。主持者宣布:“休息一个小时,7 点半再继续。”
出师不利,从早上 6 点集合,到晚上 6 点半,整整 12 个半小时,所有人都人困马乏。安安无聊地躺在程悦欣怀里:“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有两个准备发言的是 10 来岁的小朋友,都困惑地望着程悦欣:“已经这么晚了,我们还能发言么?”
程悦欣鼓舞士气:“对方就是要拖到我们自己放弃。但我们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越给我们制造困难,就证明他们越心虚。我们是草根组织,没后台没资金,如果我们再不坚持,根本不可能扭转局面了。这样吧,如果明天还有事现在想回去的,可以走,反正我们采访也做了,照片也拍了。但我们准备得那么辛苦,我是一定要发完言才能走的,如果愿意跟我一起留的,我们就跟他们拼到底!”
“好,拼到底!”大家附和。
7 点半回来,拖拖拉拉到 8 点钟才正式开始。观众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程悦欣一行和主席台上几个议员。或许是因为等待得太久,把所有的紧张都消磨完毕。程悦欣走上发言台时,觉得前所未有的顺畅。所有的句子都清晰地刻在自己脑子里,准备好的稿子一眼都没看。所有担心念错的词犯的语法错误,一个都没有犯。她甚至还像郑懿教导的那样有了情绪,高低起落,有愤怒,有伤心,也进退有度。
像做梦一样的一场经历。程悦欣不敢相信自己做到了。直到回到座位上,听到众人“你太棒了”的赞扬,才回过神来。
真的成功了么?
那天所有人发言完毕已经将近十点,大巴回到硅谷,已经超过了凌晨。但所有人都很亢奋,群里一张张现场照,一段一段各人对今天一天的总结和回顾。大家都相信,自己今天做得足够好。程悦欣也兴奋地贴了一张自己发言时的照片到朋友圈。她暗暗地期待着,林锐什么时候能给自己点个赞。
可就在这时,Allen 发了一条消息给程悦欣:“Catherine 说,听证会的录像机 6 点半以后就关闭了。也就是说,记录里只会有支持者的发言。所以他们故意把反对者发言安排得这么晚。我们被坑了。”
程悦欣“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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