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四十章 人来人往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807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加州律师，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ID: hupima）。

给安安洗澡，然后在床上讲故事。有一只叫 Daniel 的小老虎要去上幼儿园，然后然后，程悦欣始终在念同一页。等反应过来翻页的时候，安安已经睡熟。程悦欣合上书。游行、喧嚣、酒精、激动，一整天的背景音此刻都远去。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烦躁，把手机拿起又放下，最后发了一条微信给张思禹：你为什么在我家？

张思禹回：初一时候我爸妈打电话给你爸妈拜年，你爸妈旁敲侧击地在问我俩是不是在吵架，有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你爸支气管炎又犯了，听着很不好受。我想还是来一次，让你爸妈放心点。

程悦欣一时不知道回什么好，只见张思禹又发来一条：你爸支气管炎已经好多了，我给他们订了两台空气净化器，你放心吧。

程悦欣摩挲了半天，回了一个字：“哦。”想一想，再加上一句：“谢谢”。

春节前聚餐的时候，郑懿不经意说“阿修罗”的近况，程悦欣不经意地听。郑懿说哪家哪家现在都在做智能硬件，冷敏营销天分一流，北京、上海最贵的商场里，连开了五个体验展台，人流排队堪比网红奶茶。再加上国内创业板红火，一家做医疗 VR 影像的公司马上要上市，阿修罗“VR+ 教育”的概念又红了一轮，B 轮时候估值突破想象，和去年要张思禹回去时，境遇又是天上地下。郑懿没有下什么结论，程悦欣也没有多问，但心里有种恹恹的难受。

此时此刻，这种难受更强烈了，翻江倒海。屏幕闪亮了一下，张思禹回信：“不用跟我那么客气吧。安安好像已经不大认识我了。”

程悦欣把手机一翻，赌气捂着头睡觉。说不出来，无以名状的难受。

如果郑懿在，她会刻薄而犀利地说，程悦欣终于没有办法在自己面前扮演受害者了。或许在程悦欣原来的剧本里，分居后自己会变成大女主，事业爱情双丰收，而张思禹事业失败，被冷敏抛弃，渣男灰溜溜归海求复合。自己志高气昂地一脚踢开，用老套的结局复仇：当初你对我爱搭不理，现在让你高攀不起。但现在竟然没有。“阿修罗”的成功证明张思禹当初对事业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去安抚程悦欣父母说明他并不是全然的人渣。

如果张思禹并没有错那么多，那么程悦欣算什么呢？

程悦欣在一晚的辗转反侧中并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犀利如郑懿，或许也不会有答案。仿佛世事洞明的人，一样会在微博上问“我有一个朋友”的心理问题。其实谁又比谁高明？

程悦欣第二天起床，心口还有一点隐隐的沮丧，但立刻被安安的大哭声打断。她风驰电掣地换尿布热牛奶，做了一圈家务，去超市买了盒蛋糕去邻居家 playdate。斜对面新搬来一家中国人，家里有个小女孩 Chris，比安安只大几个月，但已经出口成章，在爷爷奶奶炫耀下背唐诗。公园遇到几次后，安安爱追在小姐姐 Chirs 屁股后面，一来二去两家人就开始周末约了一起玩。

那家男女主人都是程序员，房子买得晚了一年多，便多出了十几万。Chris 妈妈跟程悦欣聊过几次，发现程悦欣出身学校差，工作挣得少，跟老公还是半离婚，言谈间便淡淡的，早上在客厅露了个面就又回楼上了。Chris 爸爸倒是挺和气，夸奖了安安几句，说了几句客套话。程悦欣不得不打起精神跟 Chris 的爷爷奶奶聊，好不容易把两个小时呆满，硬拖着不肯走的安安回了家。走出 Chris 家才发现，早上起床把衣服穿反了。怪不得 Chris 妈妈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以后不去 Chris 家了，”程悦欣恨恨。

安安鼓着腮帮子，用仅有的技能发单音节 — “去！”

程悦欣败下阵来。

回家后就发现 Allen 的邮件已经来了，附上了要助选议员的选区选民登记电话。深不见底的 excel，拉完一屏又一屏，程悦欣还没拉到底，只见被Allen拉进了助选群。如何分配工作，谁打多少电话，能不能再找到人帮忙，讨论得热火朝天。程悦欣一忙，便忘记了早上见人衣服穿反的耻辱，和昨晚自己自恋自艾大半夜的惆怅。

张思禹从杭州再回到北京，高铁上却足足伤感了几个小时。他自从回国后，带着团队一连赶了三个项目，几乎天天披星戴月。创业公司连 996 都是奢侈，人都恨不得睡在办公室里，手机随时随地在响，随时随地有 bug，冷敏总有新想法，投资人总有新要求。人像是一根被射出去的弓箭，没有时间停留，也没有时间伤感。每到周末和安安连线，心里着急像完成任务，满脑子想的还是工作。但春节休了几天，整个人像皮筋那样渐渐松下来，一种巨大的失落和空洞才慢慢从心里透了出来。

窗外一片苍茫，张思禹的眼睛不知道该望向何方。安安出生的那一刻，医生问他要不要剪脐带，他手一抖，推脱在拍视频，没有剪。这样小的一个人，渐渐眼睛就睁开了，会笑了，会翻身了，然后抬头了，会爬了，一幕幕，就像永不褪色的电影。但忽然，胶片断了，再想接上昨天那个会走路，会说英语单词，看见自己躲闪害羞的安安，却怎么也接不上了。

张思禹再回到办公室，有种恍如隔世的颓唐，他很想抽空找鹏叔一起喝两杯聊一聊，但鹏叔忙着带手底下一群 90 后改变世界，偶尔的缝隙也用来交流美股和 A 股的心得。张思禹开过两次口，最后都不了了之，心情起伏的缝隙，很快又被铺天盖地的忙碌填满，渐渐再也寻不出踪迹来。

2015 年春节过后，中国的股市便疯了。跟着股市一起疯的，便是人心和创业圈里的神话故事。万众创业，大盘一万点，“互联网++”，IPO，连续 29 个涨停板，随着这些云雾，升腾起了无数神话故事。办公室人越来越多，HR 永远忙得嘴角起泡，冷敏把剩下一半楼面也吃下来，新人依旧找不到座。“阿修罗”距离冷敏规划的战神地位，仿佛近在咫尺。

那一天技术线开完会，张思禹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往常陌生号码他屏蔽，但那天鬼使神差就接了起来。

“张思禹么？我是王佳佳，”电话那头忽然就哭了起来。

张思禹很头痛，工作时间抽了 2 个小时出来在咖啡厅看王佳佳梨花带雨。从硅谷哭起，哭到前女友郑懿，从工作忙哭起，哭到日渐冷淡和忽然翻脸。张思禹纸巾都递得不好意思，只能给自己找事情做，把王佳佳面前的一壶伯爵茶来回加水。

“我就是不甘心，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做错了，”王佳佳抬起一脸倔强。

张思禹向来对女人的眼泪没有抵抗力，此时坐立不安，只好把手机拿起放下，催两声林锐。他忽然想，程悦欣如果在的话，一定会对这样的八卦兴奋异常；而冷敏呢，向来对跟自己无关的事毫无兴趣。他虽然欣赏冷敏的不八卦，但是此时此刻，如果程悦欣在，应该就能解放自己了。

胡思乱想的时候，林锐终于到了。他脸上看不出情绪，走到王佳佳座位边，轻声说了一句：“我们出去聊，不要耽误禹哥上班。”王佳佳顿了顿，似乎是不情愿，但最终还是顺从地跟着林锐走了。

隔着落地玻璃，张思禹看到林锐和王佳佳两人说话时的表情。王佳佳闹着要找林锐，但两人真见了面，却也没说几句，王佳佳就坐车走了。

等林锐再进来的时候，张思禹叹口气：“你结婚红包我都准备好了，假都请好了，你说不结就不结了。说说理由吧。”

林锐挠了挠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忽然觉得没意思。”

张思禹问：“王佳佳说，你是怕现在结婚对公司上市有影响，怕她以后多分钱？”

林锐笑起来：“这就是我说的没意思的地方。你知道，前段时间我去东南亚出差，让王佳佳管婚礼和装修。上星期我回来，半夜的飞机，到家刚想睡觉，她，化了个大浓妆，穿得山清水秀，硬把我拖起来，给我看了个 ppt。”

“什么 ppt？”

“装修进度、婚礼筹备，有数据有图片有列表，比较供应商设计师，优缺点市场评价，照片都是高清的，整整 30 几页啊。你别笑啊。”

张思禹忍住笑：“挺有画面感的。”

林锐摇头：“那一刻我脑子是懵的。我上班听这些，跟人讲这些，我下班回家我还要听这些。我就看着王佳佳，她上个 MBA 怎么就学会做 ppt 了？那一刻我忽然发抖，意识到原来结婚不是结婚，结婚是要跟这个人过一辈子。而我，马上就要跟她过一辈子了。我一下子特别害怕你知道么？”

张思禹想了想：“其实，你以前不就是喜欢郑懿理性么？我觉得做数据列表搞 ppt 这事，郑懿也做得出来。那时候她选法学院offer，不就搞了个表，在那里算投资收益率么？”

“但王佳佳不是郑懿啊，”林锐正色。

王佳佳不是郑懿，当初在一起，就是因为王佳佳不是郑懿。不用费心，不用伤神，不用那么过脑子。但兜兜转转，等到分开的时候，也是因为醒悟过来，王佳佳不是郑懿。

“所以不是王佳佳的问题，”张思禹道。

林锐沉默。他之前觉得是王佳佳的问题。夜半三更，但她像给老板述职一样，妆容精致，笑容谄媚，声音讨好得让林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郑懿也会这样么？不，郑懿不会这样。郑懿当年扎了个马尾，一本正经，对着列表告诉他为什么选这个学校不选那个学校的时候，他只觉得好笑，怎么会有那么有趣的女生，怎么会有这么聪明又古怪的人。

但王佳佳不是郑懿，这难道是王佳佳的问题么？

林锐承认：“这不是王佳佳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是我对不起她。”

“程悦欣总说，你跟郑懿不应该分开。”张思禹本来想说，郑懿的 facebook 状态上周改了，又变成了in relationship，但最后只是说，“但我觉得，这么多年了，人都应该向前看。你现在对郑懿念念不忘，未必是因为你还爱着她，可能是因为失去之后不甘心。真的在一起，你确定你们就能幸福么？”

“我不确定，”林锐回答迅速，“但我创业这两年压力很大，晚上睡不好，经常做梦。有一天我梦到我走在一个很黑很黑的隧道里，很冷，很吓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走得背上汗湿透了，还是走不出去，还是看不到头的黑暗。忽然，我手上就有了一根绳子，我就听到有人对我说，别松手。就三个字，别松手，我忽然一点都不怕了。我特别安心，虽然这个人的样子都没有见到，但我就特别安心。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么？我只知道，这个人肯定不是王佳佳。”

程悦欣在打了三周电话后，开始周末扫街发传单。“请支持 CatherineB，她的政治主张是打击犯罪，重塑教育体系，严格控制加税，让政府为自己的支出负责，”说到一下午，程悦欣已经对这段话倒背如流。

程悦欣本来给自己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把自己当成销售，做好了吃无数次闭门羹的准备。但或许是美国人民确实对政治素养比较高，或许是因为她一个亚洲女人带着孩子看着特别人畜无害，又或许是那个社区居民年纪普遍比较大，正好想找人聊天，总之，派传单竟然派得非常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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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之前的小说《此岸》、《遇见》、《狂流》和《三万英尺》，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查看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