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王霜霜
编辑 | 沈佳音
在“醒来死亡体验馆”,体验者在玩心理游戏前宣誓。
阿牛是带着愤恨离开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当站在无常之门前,这种愤恨立刻转变成了恐惧,他听到呼啸的风声向他耳边袭来,这股风的力量很大,有种要把人拽入黑暗深处的感觉。“嘭”一声,门关上了,声音消失了,世界一片漆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彷徨,阿牛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吸了口气,开始顺着两边的墙慢慢往前摸。
穿过漆黑的通道,再抬头时,已经是满天“星光”,角落不时有婴孩的笑声传来,他瞬间感到内心像受到洗礼般纯净,仿佛进入了伊甸园。顺着文字的指示,他躺在了一条传送带上,背后凉凉的,他紧张地紧闭双眼。等睁眼时,自己已经躺在一个“焚化炉”里了。看着四周炙热的火焰,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身体暖暖的。一会儿,火焰转换成了旋转的星空,阿牛感觉自己好像在宇宙中飘荡,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等待在下一场醒来……
“醒来”是上海的一家死亡体验馆,由黄卫平、丁锐、何一禾三人合伙创办,2016年清明节正式开业。在这里,活人花上444元,就可以体验一次“死亡”。 开馆三年,“醒来”“烧”了7000多位体验者。有癌症患者来这里预演死亡后崩溃大哭;有被性侵者、被抑郁症母亲扔下楼的孩子把平时不敢示人的秘密安放在了这里;也有人只是把它当作一个“鬼屋”,想在这里找把刺激。但马上,死亡体验馆也要面临死亡,“醒来”将在今年清明节永久关闭。他们在网上招募了十二位绝症患者,打算在这一天,为自己举办一场葬礼。
黄卫平一直想找个可以正经谈论死亡的地儿。2008年,他从汶川地震灾区做志愿者回来,和朋友成立了一家叫做“手牵手生命关爱发展中心”的公益组织,为寿命在6个月之内的末期癌症患者提供临终关怀服务。在常年与濒死病人及其家属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发现,多数中国人并不会面对死亡。
在医院的安宁病房里,常有这样一个景象,病人浑身插着管昏迷在床上,家属围在旁边,满脸的凝重和焦虑,“也不知道该干吗好”。“你就看家属跟病床的距离就明白,很少人敢于参与到你亲人的死亡中,”黄卫平说,“你知道吗?就这个画面很有意思,病人就躺在那里,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就陪在他边上,握着他的手坐着就好了,但大家都在做一些和病人毫不相关的事情。他们说的是你的事,但好像一切又与你无关。”
在黄卫平看来,在一个人生命的最后关头,家属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现实问题的处理上,生命指标多少?还有没有希望?是不是该准备后事了?葬礼要邀请哪些亲戚?甚至病床前充斥着各种算计,兄弟姐妹因为争家产打架、打病人的都有。很少会有人和自己的亲人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2017年的2月20日下午,重庆歌乐山的一个山坡上,6名女性躺入了坟墓,用体验死亡的方式和过去告别。(东方IC 图)
而当生命被预告进入倒计时,就意味着人之后会不断地失去自我做主的能力。当你失去意识了,要不要插管?挂不挂呼吸机?你都做不了主。“中国人常说死者为大,但真正在最后关头,有几个决定是真正贯彻当事人意愿的?”黄卫平问道。
对死亡的恐惧,让我们习惯了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假装它是一件很遥远,甚至不存在的事情。之前,黄卫平以为在医院天天见生死的环境下,医生对死亡的认知会更深刻一些,但在接触之后,发现也并非如此。“医生只是在处理身体方面的经验多,在心理和精神层面的建设同样是不够的,包括殡葬领域,做业务的人也从来不跑停尸房。”
这种过度禁忌化、避讳的后果是,当我们真正面对死亡时,缺乏应对的经验。当一个临终的人起“我不行了”“看来这回是躲不过去了”这样的话头时,我们只能用“你别瞎想了,好好听医生的”等这类话强行给他封住。“因为你自己没做好准备,不知道如何去接。”黄卫平说。人在临死之前,总希望整理下自己的人生,给自己的精神做一次安顿。但据黄卫平接触临终病人的经验来看,很多人在临终前其实是找不到一个人探讨这些问题的。
临终关怀的目的之一是安顿人的精神。但在实际的工作开展中,黄卫平发现这并不是一件易事,“一个人临终的时刻,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家属已经压力山大了,我们的介入变得非常困难”。
采访中,黄卫平接到了一个推销话费套餐的电话,挂断后,他自嘲“自己跟这些骚扰电话一样”,“人家不愿意听这种消息,觉得你怎么跟我谈论这个事儿,所以只能屏蔽你”。
另外,慢慢地,他也发现,在临终时,再谈死亡这个事情其实已经有点来不及了。“我们中国人喜欢以处理事情为导向,那个时候你再跟他们说,坐下来思考‘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生活得有没有意义’这些人生的终极问题,是不可能的。”
于是,2012年,黄卫平和一起做临终关怀服务的朋友丁锐商量“不如把生死教育前置”,设置一个生命教育理念的产品,让人在还没有死亡威胁的时候,就开始对死亡的思考和探讨。
“醒来”藏在上海普育西路公益新天地园区的最深处,穿越一幢幢民国式样的二层小砖楼,找到“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一道填空题:Before I die I want to…
很多体验者在后方横线处填上自己的答案。有的人的回答现实且具体:“吃很多好吃的”,“找到爱的人,有完满的性生活”;有的人回答终极且抽象:“找到真正的我自己”,“遇见自己更完整的真实”;也有情侣在上面秀恩爱,左边一条横线上写着“buy an island”,右边一条箭头打过去,认认真真地附上“Live a peaceful time on her island”。只是三年的时光流转,这些心愿也多已痕迹模糊。
志愿者在安宁病房陪伴着临终者。(东方IC 图)
阿牛第一次去“醒来”是在2016年,当时他已经工作了七、八年,但却一直没找到自己的方向,每天都觉得“很不开心”“很累”,内心有很多困惑也不知道和谁交流。“别人不感兴趣,自己也不敢说。不像在‘醒来’,只要你敢想敢说,都会有人接招。但在现实生活中,有时,你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往往会招来别人的白眼。”
“醒来”死亡体验馆由10个空间组成,每场死亡体验游戏有12个参与者,“生花”空间是游戏的主区域,参与者会在这里玩一个社会心理游戏,类似于“狼人杀”,每轮投“死”一名同伴,被淘汰者要被送进模拟死亡的环节:进入“无常之门”,穿过象征阴间的“彼岸”空间,通过传送带进入一个模拟的“焚化炉”,最后体验者将在一个形如子宫的纯白通道里醒来,迎来“新生”。
阿牛还记得自己是在恋爱那一题被场上的人投出局的。这一轮的题目:“当你28岁时,有一个和你相恋七八年之久的恋人,当两个人决定了要举办婚礼,走入婚姻,在婚礼的前期发现对方是艾滋病毒携带者,这时候选择是坚持下去还是放弃婚礼、从长计议?”社会心理游戏的12道题目根据人不同阶段面临的人生考验来设计,包括亲情、爱情、友情、权力、孤独等,当作一个人一生的预演。在阿牛玩的这一局中,剩在场上的九个人,三个人选择了“坚持”,六个人选择了“放弃”。但选择了“坚持”的阿牛,却被投为“最口不对心的人”,被送到了无常之门。
在最初设计死亡体验馆的时候,黄卫平和丁锐考虑往物理刺激方向走,利用声光电让人的五感极大化,让体验馆和死亡议题产生关系。为此,他们还拉过棺材给别人躺,但发现最后就变成一个搞笑的行为艺术或者自拍游戏,根本不产生任何反思。直到2015年,另一个合伙人何一禾的加入,提出了这个心理游戏的概念。
这个游戏没有攻略,甚至无规律可言,只要多数人看你不顺眼,就可以把你投出去。大部分人在这一环节,都会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我觉得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把全身的能量都调动起来了,像一个炮弹去燃烧,却被人认为是假大空的想法。”阿牛感到很诧异、很郁闷,当时他本人和女朋友结束七年的恋爱长跑,刚走进婚姻不久。
张曜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他过段时间,就会来“杀”一盘。他把这看作一个整理自我的仪式,“人在一个阶段,就想要去通过什么方式,把自己探一探、推一推”。他认为这个游戏就像是在照镜子,通过每个在场人的眼睛,在与他们不同价值观念的碰撞中,你可以看到一个平时隐藏起来或者没意识到的自我。
“这个心理游戏的核心是拉大家一起来产生怀疑,至少先怀疑下你自己原来坚持的东西。”黄卫平认为,死亡最后那一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借用死亡这个命题去叩问生命的意义,“我们如何生?”
第一次被淘汰之后,阿牛开始认真反思自己,他发现自己性格中的确有一些固执、喜欢钻牛角尖的地方,之后在生活中,他会刻意提醒自己留意这些。之后,他又去体验了四次,“一次比一次,把自己打开得更深,更彻底地剥开那些伪装”。
他第一次去的时候,还会给自己订一个“做一个好人,不要害人家”这样的目标。但慢慢地,他发觉“好人”只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标签,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比别人更优越。当把自己内心最深层次的一些欲望展现出来,不管好与坏,你反而会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会知道自己想怎么做,更看重的是什么”。
2010年12月8日,台湾仁德医护专科学校死亡体验课程举办观摩发表会,学生实际模拟写遗嘱、入棺、封棺、被掩埋等死亡历程。(@视觉中国 图)
有人是来这里寻找一些关于自我和生活的答案,也有人是来这里逃避现实。
三七是“醒来”的馆长和主持人,她曾经接触过一个沉迷网络赌博的体验者。这个人不喜欢家人给他安排的公务员工作,觉得一定要自己干出一番事业来,给别人好好瞧一瞧,于是开始网络赌博,输了一大笔钱。被家人知道了,把钱还上了,跟他说“千万不要这么干了”,结果忍不住,又欠下了一笔钱。交谈中,三七发现,这个人有倾诉烦恼的欲望,但是求助的意愿并不强烈,“他只是想找任何一个可以帮助他逃开现实的地方,我们只是其中一个”。
黄卫平认为,死亡和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息息相关。正是我们没有死亡教育,才导致现实很多界限反而是不清晰的。很多家庭和个人正是做不到这一点,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家人永远把他当作孩子,不让他承担责任,他都三十几岁了,工作也是家里安排的,父母就觉得你就好好听我们的话就好了。你把孩子逼成这样,你也得承担这个后果。”三七说,她还曾接触过一个从小被父母控制的女孩,长大后,被父母逼着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因为她本人很胖,在出嫁之前,父母逼着她割掉了四分之三的胃,但结婚后发现,她丈夫和父母是同一类人。
也有人抱着找一个答案的目的而来,却没有参悟。
“不管你设置更多的议题,换不一样的人跟他玩,他就是没有办法进入情境。他还会问你,你们为什么叫‘醒来’,我没有感觉我突然醒来了。有的人就希望有个神仙点他一下,他就懂了,但这里没有玉净瓶。”三七说。
……
以上内容节选自Vista看天下APP《号外》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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