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808 篇文章
题图:电影《开往春天的地铁》剧照。
作者:二湘,毕业于北京大学,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小说曾被多个纯文学专业期刊转载。本文来自:二湘的六维空间( ID:erxiang6D )。
一年前邓总找到这个老同学想和他一起联合创办壹诚信。邓总把他的想法以及已经找好了的几家风投公司的名字都告诉了常总。常总说要搬到深圳创业是个大事,他得先好好考量一下,也问问家里人意见。结果常总回了杭州一个月都没有动静。邓总诧异之余自己又回头去找风投公司。那几家风投公司头几回和邓总聊的时候还夸邓总眼光独到,这个思路好。这一回却告诉邓总同时也有另外一家公司准备做同样的产品,他们正在评估两家的情况,可能要等等才能决定是否投资邓总的公司。邓总诧异之余拐弯抹角打听出另外一家公司的情形。这家公司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同学常辉新近注册的!
邓总大大地抽了口凉气,立时决定就一个人来做壹诚信的创办人。
A 轮投资的时候邓总找到一家投资公司,那家公司看起来对壹诚信很感兴趣,事后又问他要了很多资料,包括壹诚信正准备开发的“电眼”智能风控系统的一些基本设计和公司物流系统的设计等等,投资公司问得很细,邓总那时候刚开始创业,也没多想,就把这些信息都给了他们。
哪知道半个月后就看到这家公司准备给益分期投入五百万美金 A 轮投资的消息。很快又是听说益分期也准备开发自己的风控系统。原来这家公司早就准备投益分期,看到主动送上门来的壹诚信就套了很多公司机密,然后又转给了益分期。好在后来贵林第一次创业认识的那家美国公司投了壹诚信的 A 轮,并把贵林介绍给他们。
贵林听得唏嘘。邓总人不大,80 后的小伙,看着倒是比很多 70 后的高管要老成持重得多,想来和他一出道就被人狠狠地扎了好几刀不无关系。
“要是没这家公司,咱们得多拿多少家风投资金啊。”小金说:“不过说句真心话。也是因为有了益分期,我们的产品做得更到位了。所以说要感谢敌人,也不是全无道理。”
贵林想这倒是实话,虽然对于创业公司是更苛刻,更艰难,也同时促使他们把产品做得更好,又岂非变成了件好事?真是应了那句古话,福兮祸兮,谁知道呢。
大家正说着,邓总进来了,大家就不说话了。大家也知道,邓总和益分期的常总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据说还都是微信好友,还有个君子协定,互相不挖人。不过底下的员工就没那么有风度了,互黑互怂的行为时有发生。
晚上贵林突然又想起这个公司名字“益分期”,怎么这么耳熟呢?他给王伟平发了个微信,原来这家公司就是伟平一开始拉他入伙的那个公司,壹诚信的死对头。贵林暗自吸了口凉气,差点就进了那家公司。可是,常总会不会也有一个不同版本的说法?就像罗生门一样?贵林决定不想那么多,至少现在看来,邓总还算靠谱,自己跟着干就对了。
贵林住在蛇口的东角头。公寓的房间能看到无涯的海和无边的天连成一线,夜晚,能听见轮船的汽笛潜入他的梦中。他有时候去渔人码头看看,海的气息扑面而来,清新而饱满。码头一边是渔民居住的渔船随波轻摇,一边是层层叠叠的摩天大厦从海岸线上赫然升起,在这里,还能看到这个城市迅速崛起之前的那个小渔村的留痕,在这里,现在和过去相依相对。最让他欣喜的是附近就有一家南山影剧院,他立时想起他小时候在大连常去的那家南山电影院,同一个名字的电影院在他的生命中不同阶段复又出现,他顿时有了一种前世今生,时光交错的感觉。
他每日坐地铁去南山科技园,偶尔也坐出租车。互联网公司的作息时间还算自由,他一般是九点多从家出发,近十点到公司,错过高峰期,地铁也不算挤。
在地铁里,他有时候能听到人说粤语,让他想起小时候看的香港电视剧的粤语歌曲。更多的时候,地铁里的人操着各种不同的口音,甚至是不同的语言。他不时能看到不同肤色的人,白人,黑人,介于黑白之间的墨西哥裔,据说,许多黑人是从广州那边迁过来的,这可真是个国际化的都市了。他觉得,深圳比之上海更像纽约,都是典型的移民城市,本地人不多,来了就是深圳人,人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谋生挣钱,互不干扰。而上海有两百年的历史,又有八十年的殖民历史,大量江浙人聚集于此,形成了特定的沪语文化,这种文化,外人是很难融入的。
下了地铁,走个五六分钟就到公司了,一路繁花绿叶,爽心爽肺。深圳的街道整洁无尘,到处是浓荫遮天,入眼之处是深深浅浅的绿,连空气都沾了绿。他头一次觉得,或许这个城市他能融入其中。
五月的一个清晨,贵林依旧是走到地铁站,下电梯,过安检,他总觉得后面有个影子,回了头却是空空如也。他站在那等地铁,深圳的地铁站宽敞干净,等车的地方画了黄线,他站在那,听到呼啸的声音,像迅速消逝的时光,他知道那是另一个方向疾驰的地铁。他随意地看了看周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当口,地铁来了,那个人上了地铁,他赶忙也上了,同一列地铁,开往同一个方向,这是一列开往春天的地铁吗?他穿过人群朝车厢那一头走去,他看到了她,她显然也看到了他,向着他的方向而来,他们像两个溺水的人,他们的眼睛在人潮里抓住了对方。
那个人是圆圆。
他们在深圳地铁的人潮里相视而笑。他觉得他有一个世纪没有见到她了,他的眼光里满是诧异和喜悦,她看着他,绽开了一个笑容,嘴角那道疤痕轻轻地漂浮在那笑靥之上。她化了点淡妆,淡淡的眼影,衬得眼睛更黑了。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喀布尔的白梨花一般的白。
“真是个奇迹。”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在过去的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想过会和她再见面,然而他实在没能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重逢的场景。
她没有作声,只是又轻轻笑了一下,像是早就料到他们会在这里久别重逢。她的手还吊在一个环上,身子随着地铁的疾驰而轻微地摆动,如风中的柳枝儿。
“你也住在蛇口?”他问。
“没有呢,我住上沙,今天去蛇口办点事情。”她答道。
他又问:“你在哪一站下?”
“科苑站。”她答。
他有些吃惊,不会吧,这么巧。
“你也在南山科技园上班?”他接着问。
“算是吧。”她答得含糊。
车子很快到了下一站,下车的人很多,空出了两个座位。两个人便都坐了下来,贵林心里还有万千个问题,他想知道她这几年过得如何,他想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他自然也想知道她现在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三个人。但是这飞速的地铁上似乎全不是这种对话的合适场所。他就什么也没有问,圆圆好像也没有打算问他什么,两个人就这么肩并肩坐在那,看着深圳人上上下下,听着地铁上的喇叭报着一个又一个站名。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深圳的人来人往中,看地铁一站站把那些地名甩在了时光的后面,看地铁驶向一个又一个黑黝黝的隧道。最后他们终于听到了喇叭里说 “前方到站科苑站,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他想,就到了,今天怎么这么快呢。他和她相视一笑,她的笑是愉悦的,和他脸上的笑容一样愉悦,虽然他们这一路几乎没有说什么。
他们走出了地铁口,阳光是灿烂而跳跃的,他说:“加个微信吧。”她笑着说好,他就拿出手机扫了她的二维码,他想起在上海的酒吧碰到的那位女作家说过的,“加了微信就真会和你上床的。”不觉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么,我们再联系吧。”他说,他那天正好有个月会。
她有些迟疑,像是想说什么,终于是没有说出来,只是说:“好啊。”他们便道了别。他转了个弯,眼前的滨海大道笔直而宽广,他走在行道树浓密的绿荫中,一路感叹还真是如当年李羽说过的,“没准那天在大街上迎面就碰上了,嗬,吓你一跳。”他倒没有吓一跳,但是他还是有些诧异于命运的奇妙。
贵林一天都在开会,从早上十点到午夜十二点,一个部门一个部门汇报,讨论,评估,给出下个月的计划和目标。除了中间短暂的休息和午餐,晚餐时间,贵林没有片刻闲。还好,这个会议只是一个月才有一次。
到了凌晨会议结束的时候,贵林真累得跟条狗似的,人都跟抽干了一般。他坐在出租车上,看到圆圆给他发了个笑脸。他其实白天抽空看了一下她的朋友圈,信息少得可怜,除了转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帖子,没有一点关于她个人的照片和片言只语。这倒和他自己的朋友圈很像,他想,他们都是把自己包裹得很紧的人。
他约了她第二天在公司附近的一家东北菜馆吃饭。饺子有好几种馅,热气腾腾地摆在那。生煎包子柔软絮糯,香气游荡。在这样一个日光如流水一般尽情流淌的春日,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喀布尔奇特而鲜活的气息里。然而他们之间横亘着四年的时光。他先概略地说了一下自己的四年,三年硅谷,一年上海,他还说到了华勇,她睁大了眼睛。“天哪!”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然后他看着她,像是把球传到了她的手里。她喝了口饮料:“先是回了沈阳老家,东北大环境实在太差,实在难以谋生,后来就经一个老乡介绍来了深圳。都是在打零工。”她的语气有些躲闪,像是不太想说起她过去的这四年。比之四年前的刚硬,她身上似乎多了一点圆融和含蓄混杂在一起的物件,像是件盔甲,她用来保护自己,也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阂起来。他注意到她的右手上戴着一个绿玉的镯子,举手投足时似有玲玲玉声。她依然动人,他觉到了自己对于她的气息的渴望。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笑了一下,有些凄然。她似乎还是四年前那个谜一样的姑娘,似乎在这四年里她又平添了许多让人猜不透的谜面。他还想问问她个人情况,见她这样说,却是也不好问了,就问她现在在做什么。
她有些尴尬:“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贵林暗忖,不会还是她在喀布尔的那些营生吧,心里有些别扭,眉头微皱,便不再说什么。
圆圆看他那样子,便又说:“我做的事情虽然挣钱不多,但都是清清白白的。”
贵林听了,倒有些尴尬了,想说什么搪塞一下,却一时找不到,只得一笑。两个人就都埋头吃着饭了。
他们告别的时候,只是彼此挥了挥手,没有一点身体上的接触。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不太容易找回在喀布尔那种亲密感了,似乎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国度,他们两个倒是可以平等相处,到了中国,反而不能了。他说不出为什么。他走在这座城市的绿影里,他不知道阳光透过树叶的隙缝投射在地上的只是颤动的阴影还是让人忧伤的斑痕。他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她就那么一直默默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那些被旧时光抛弃了的人
文/二湘
《暗涌》第三卷《上海繁花流影》连载完了,照例来说说背后的故事。这一卷大家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贵林和宋晓环的故事。
在写《暗涌》之前,我曾构思过一个短篇小说。
小说缘起是某日一个朋友说起他在南京的一家酒店,房间窗户正对着玄武湖,还能看到台城,然后他说,玄武湖可真小,小得他都不屑跳下去。我便想起韦庄那首著名的《台城》。“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于是乎,“台城柳”三个字就那么浮出水面,我想,这该是个小说的名字的。
然而除了小说题目,其它的一切都还只是氲氤之气,还只是混沌一片。我并不知道我具体要写什么,就像是偶遇一个入了眼的房址,你大概是知道什么样的房子才不会辜负了这样一个地方,但是你不知道那何日才会建好的房子的结构和质地,不知道这院落的迂回和曲折,那依然是一个空房子,等着你用情节和细节把它填充。
你却大致知道什么风格的房子适合这样一个房址,是的,你大致知道,这只能是一个有关时间、过往和情感的故事。而故事的主题是辜负和弥补。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国庆,北京的秋天依然明朗清爽,我的一个朋友邀我去她的学校游玩。我去了,见到了他。我们很多人,我们一起打乒乓,一起去地坛公园游玩。那日的游人实在太多。后来,他到我的学校找过我好几次,带着苹果和笑容。后来的后来,我去了美国留学。我有时候会想起他。比如看到大海的时候,我就记起他曾说过,将来要买一辆红色的跑车,要带一个长发的姑娘去海边兜风,然后他说,他也可以捎上我,虽然我是短头发。
去国十年,我收到了他的一个电子邮件,他的语气很兴奋,他说他一直在寻找我的联系方式,你一定猜不到我是怎么找到你的邮箱的。我等了好几天,非常冷淡地回了几句话。他便不再回复我,过了几个星期,我心里有了些愧疚,就又简短地回了一封信,但是他不再回复我,一直到现在,他一直没有回复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那时是怎么找到我的邮箱的。
这样又过了十年,十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很多的人在生命中进进出出,到了现在,终于知道要珍惜那些真心待你的人。我于是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了。情节基本是虚构的,而要表达的意思却是清晰可辨。那些被旧时光辜负了的人,从过往的河流里迤逦而来,在岁月的三棱镜里翻转沉浮,光影斑驳。你知道,那样的一种情绪,那样的一种内疚,那样灰暗人生中依然被人惦念的一丝光亮,就是你试图在小说里表达的。
然而我还是不能动笔。故事构架基本已定,我缺乏的是对南京那个城市的感受。而对于一个城市最贴切最直观的感受只能是来自本人的亲身感受。
我于是想去一趟南京。南京,南京,那个六朝的古都,那个浸润了太多故事和时间的碎屑的南京。我于是准备趁着回国的机会,去南京看看。我去之前联系了南京的一个好友,然而她彼时正在新加坡。她知道我要去南京,特意从新加坡飞回南京,陪着我在南京游逛。我们站在台城上,看到城墙一边是玄武湖,湖水平静如绸,灰蓝的缎子平铺在那,像是看尽了六朝的风雨和变迁。而城墙那边就是南京城,一座座玻璃高楼鳞次栉比,在时光的风中纹丝不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说构思大致清晰,却一直搁置一旁。后来开始写《暗涌》,突然意识到可以把这个构思安在这个长篇里。于是开始写,于是就有了这一章《无情最是台城柳》。
在小说里,贵林的棱角被岁月渐渐磨蚀,他终于有机会弥补过往对晓环的冷漠。岁月对她是仁慈的,对他也是,对我又何尝不是?
我没有想到的是去年年底我又有了一次机会回到南京。我在南京看了很多地方,都是喜欢的,很喜欢的,然后还碰到了蔚蓝,一个老读者,同时也是奴隶社会那本书《臣服实验》的策划者。我在南京期间,她给了我很多帮助,在此再次表示感谢!其实要谢谢的人太多,特别感谢路人给上海部分的建议,也谢谢丹和七七对深圳部分的建议。另外读者疏影写了一个书评,也欢迎大家分享你的读后感。
深圳故事开始了,这是最重头戏的一卷,篇幅也比较长,很多前面埋下的故事线头在这一卷里都能找到答案。梅玫说,她最喜欢就是这一卷,希望你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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