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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学的第一主角,是词。其实宋诗也不错,但是面对前辈唐诗和同辈的宋词,应该谦让了。宋代的散文超过唐代,但是边上有了词,也应该谦让了。
“词”这个东西,就像我们现在歌唱界常说的“歌词”、“曲词”一样,与音乐有紧密关系。唐代是一个充满歌声的时代,从胡乐到燕乐的歌词,常被称为“曲子词”。中唐之后一些文人开始认真地依声填词,这就形成了与诗很不一样的“长短句”。白居易、刘禹锡、张志和等人都写过不错的词,晚唐温庭筠的贡献更大一些。到了南唐小朝廷时期,国事纷乱而文事发达,宰相冯延巳和国君李璟都是一代词家,而李璟的儿子李煜,更是一个划时代的巨匠。
李煜后来成了宋朝的俘虏。这个俘虏他的王朝的最高文学标帜,却由他在俘虏屋里擦着眼泪默默奠基。这事很怪异,也很幽默。不管哪个朝代,哪个国家,俘虏营、俘虏屋、俘虏岛,大多是汇聚大量奇险而悲怆诗情的地方。只不过,那些作品很难传得出来。李煜是特例,不仅传出来了,而且几乎整个中国都记住了他的一些句子。“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幽咽之叹,终于变成了“大江东去”的豪迈之声。宋词堂皇登台,一时间风起云涌。
宋词的第一主角,是苏东坡。
对此,很少听到异议。因为有《念奴娇·赤壁怀古》和《水调歌头·中秋》。
这两首词的巨大魅力,已经远远超出词的范畴,也远远超越了宋代。苏东坡本人,也因它们而登上了最高文化峰峦。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两首?
我今天且另辟蹊径,只讲具体创作技法。
第一原因:由宏大情景开头。
篇幅不大的文学作品,开头非常重要。如果开头平平,多数粗心的读者就不会继续深入,而对那些很有耐心的读者而言,也失落了“开门见山”的惊喜。因此,能否把读者一把拉住,而且拉得有力,开头占了一半功效。
很多诗词的开头,会从一个心理感慨出发,包括很多佳作也是如此。但是,多数读者在刚刚面对一个作品时,
心理结构的大门尚未完全打开,还处于一种试探状态。兜头一盆感慨之水或哲理之水,会让人缺少足够的接受准备。因此,感慨和哲理不妨放后一点,最好的开头应该是情景。让读者进入情景比较容易,一旦进入,就可以任你引导了。
但是,情景的设定也大有讲究。多数诗词的情景,往往出自诗人当下庭院图像,如霜晨飞雀,篱下落花,可触可感,容易动情。这样当然也能写出优秀作品,但毕竟,气格小了一点,缺少一种强大的吸附之力和裹卷之力。
这就可以发现苏东坡这两首词的不凡之处了,那就是,具有强大的吸附之力和裹卷之力。
这两种力的起点,是宏大情景。一首,是俯瞰滚滚长江;另一首,是仰视中秋之月。这两个情景,人人都能感受,一感受便能拓宽胸怀,找到一种浩渺的亲切感,其实也就是找到了一个提升了的自己。这就会让读者立即移情,黏着于词句之间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任何人在江边都产生过的感受;“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是任何人在仰月时都产生过的想象。也就是说,只要是人,面对巨大而恒久的自然物时都会在内心迸发出天赋诗意,苏东坡的这两首词把这种诗意叩发出来了。
因此,读诗的人,已经是半个诗人。
第二原因:把宏大情景写足、写透。
宏大情景粘住了读者,还不够,必须粘得更深一点,把这个宏大情景写足、写透。
这是很多诗词做不到的。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往往就纵笔滑走,匆忙表述自己的感悟了。例如比苏东坡晚了四百多年的杨慎写的《临江仙》就是一种标准格式:“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这也写得不错,却是通常的写作套路。苏东坡不会这样,他一定要把已经引出来的大江写透,写“故垒西边”,写“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写“卷起千堆雪”。这就把进入情景的读者深度裹卷了,而且是感性裹卷,很难拒绝。当读者已经被深度裹卷,于是只要轻轻点化一句感悟,大家全都顺势接受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那首《水调歌头》,也没有立即从月亮联想到一个意念,而是把观月的情景描写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你看,既在猜想天宫中的日历,又在设想着自己如果飞上去了之后又受不住上面的寒冷。寒冷归寒冷,但那是非常美丽的“琼楼玉宇”。既然上不去,那就看月光下来吧,“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请注意,写了那么多,还没有把意念塞给读者,仍然是在透彻地赏月。这实在是高明极了,赏月赏到了天上人间的无垠穿越,把一个情景搅成了极致性的运动状态,而这一切又全在广大读者都能感受的范围之内。
由此可知,最高等级的大作品,总是着力于想象和描写,而不是议论和抒情。如果急急地进入议论和抒情,也可能是好作品,却不可能是大作品。
第三原因:感悟于低调、朦胧。
在情景里翻腾得那么透,享受了那么久,最后总要表达一些感悟了吧。
这当然是需要的,否则作品缺少了一个归结点,很难结束。但是,这里最常见的误会是,以为大作品必须引出一个最深刻、最响亮的结论。很多文学史家也常常用这种思路来分析各个作品。
但是不能忘了,文学就是文学,并不是哲学。在美的领域,要的是寻常的感悟,而不是惊世的结论。真正传世的大作品,精神走向一定不是战歌式的嘹亮清晰,而总是朦胧的,低调的,模糊的,因此也是浩茫的,多义的,无限的。
请看《念奴娇》,在道尽了大江英雄陈迹之后,并不伤感,并不批判,也不说教,只是淡淡表示自己在“多情”的“神游”中已经“早生华发”。感叹了一下“人生如梦”之后就举起了酒杯祭洒。祭洒给谁?是给大江?给周瑜?给人生?给自己?都可以。就在这“都可以”的低调朦胧中,一个大作品才没有陷落于一端而变小。而且,正是在低调朦胧中,美的景象才能留存得完满而没有被意念割碎。
《水调歌头》也是一样,没有决断,没有怨恨,没有结论。这个作品归结于一种温暖的劝慰:即使离别也“不应有恨”。“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是啊,在“悲欢离合”这四个字当中,每个字都能做出大量激情勃发的好文章,但苏东坡站在这些好文章之上轻轻一笑,说这都是自然现象,不必求全。彼此活得长一点,就好了,而这也只是一个愿望。仍然是一片暖洋洋的朦胧,足以融化一切。
正是这种低调朦胧,使一切读者都能放松进入,又放松离开。好像没有得到什么,却看到了一个知心的异代兄长的精神微笑。这种精神微笑,又与自己有关,因此分外亲切。
这就是这两首词百读不厌的技术原因。
原来打算,这篇短文写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是很多读者通过各种渠道向我传达了一个心愿,希望我在开列唐诗必诵篇目之后,为宋词也开列一份。也就是说,公布一个我心目中的宋词必诵篇目。
必诵宋词三十五首。
苏东坡除了上文所讲的两首外,还有:《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临江仙·夜归临皋》、《江城子·密州出猎》;
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青玉案·元夕》、《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西江月·遣兴》、《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陆游:《卜算子·咏梅》、《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鹊桥仙·一竿风月》、《鹊桥仙·华灯纵博》、《钗头凤·红酥手》;
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
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
范仲淹:《渔家傲·秋思》;
秦观:《鹊桥仙·七夕》;
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开列了三十五首必诵宋词,忍不住,还想一鼓作气开列一些必诵宋诗。为什么会忍不住?因为这些宋诗实在很好。宋诗,可由陆游领衔,由文天祥压卷。
必诵宋诗十二首。
陆游:《示儿》、《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其二》、《书愤》、《游山西村》;
苏轼:《题西林壁》、《和子由渑池怀旧》、《惠崇春江晚景》;
王安石:《泊船瓜洲》;
李清照:《乌江》;
朱熹:《观书有感》;
文天祥:《过零丁洋》、《正气歌》。
宋词和宋诗的“扩大记忆”部分我就不公布了,因为不想再占篇幅。这篇文章的下半部分,已经被篇目压蔫了,我不能让它再蔫下去。好在,宋代之后,到了元明清,已经开列不出这么整饬的必诵篇目了。那几个朝代的文学风光,已经让给了戏剧和小说。
(文章选自余秋雨新书《雨夜短文》,天地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读史系授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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