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毛晨钰
编辑 | 沈佳音
侦探,总是见不得光。在中国,这是个过分神秘的职业。
他们活在时常阴雨的伦敦贝克街221B单元;以《名侦探柯南》的名义在10年连载中永葆小孩模样;也在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乘东方快车穿透谋杀阴霾……偏偏很难在我们周围找到。
如果想碰碰运气,可以去香港试试。一入夜,油尖旺那些无心夜生活的店铺拉起卷帘门,半个手掌大的广告贴纸得以趁夜显形。大多是足够醒目的白色和黄色,上面印着“XX侦探社”,留下一串电话号码,再没别的。
随便拨通一个,接电话的十有八九是有副烟嗓的中年男人。只闻其声,就能想到TVB剧集里那些蜗居在逼仄唐楼里的侦探社。一开门就是熏得流眼泪的烟味,烟灰缸里的烟屁股满到溢出来,年久失修无法对扇打开的窗户,以及一个叼着烟、牙齿和手指一样发黄的邋遢男人。
所以当听说香港有个宏智全女班侦探社(以下简称宏智侦探社)的时候,我被勾起了好奇心。我决定亲眼去看一看这个全是女侦探的侦探社。
宏智侦探社一点都不像个侦探社的样子。它在香港尖沙咀码头边的一幢巨大白色建筑里。办公区域不算大,但被规划成很舒适的空间。空气里有很浅的精油香气,茶杯是描着红玫瑰的骨瓷杯。透过办公室窗户往外看是繁华的维多利亚港,水鸟扑棱翅膀从窗台掠过。
这是香港第一家全女班侦探社。2009年,半路出家的80后女侦探文显楠创办了这家侦探社。
宏智全女班侦探社创始人文显楠(中)及侦探社成员
在经历过头几年的低潮后,她的侦探社如今有了三四十名员工,既承接商业调查,也接受个人业务,其中包括调查婚外情、青少年家庭问题等,每月有六至七位数生意额。从去年开始,宏智侦探社还专门为底层妇女进行义查服务,免费为她们调查婚外情。
在文显楠办公室见到她的时候,很难想象穿着印花白衬衫、长着学生脸的她这么有胆。她就像个普通上班族,办公桌东西不多,一台大屏幕电脑占据C位。
“你可以猜猜看这里哪些地方藏着摄像头?”
“那个杯子?这个球形摆件?那个吊灯?”
她笑,“当然不能告诉你”。跳过这个话题,她用近两个小时讲了她当女侦探的十多年。
以下是她的自述。
寻找“水鱼”
我入行当侦探,只用了两个钟头。
2007年,我21岁,刚从广州暨南大学英文系毕业。本来还以为前途一片光明,偏偏遇上金融危机,投了很多简历,都没人请我。中间断断续续也有当过文员,可我的性格就是“坐不定”,所以都没办法干长久。
在刷香港劳工处网站的时候,我留意到一个招聘启事,说要招聘侦探。那个启事上面没有写单位名称,只有一个联系人李先生(化名),还有一行手机号。现在回想起来,那则广告还是很吓人的。不过我当时就是年纪小,胆子大,满眼只看到“侦探”两个字,对这个职业很好奇。
我第一次接触到侦探工作还是念小学的时候。我有叔叔之前是在纪律部队工作的,退休之后就开了自己的侦探社。那时候放暑假,爸妈上班没人带我,我就会跟着叔叔们去工作。小小一个人,躲在货车里,上面有很多仪器,还时不时听大人嘴里冒出一些术语,就好像在拍电影一样。
突然就有这么个机会可以当侦探了,我就很兴奋。哪里还管广告有多么不正经,先打电话联系了再说。
接电话的是个嗓音低沉的男人。
“请问是请私家侦探吗?”
“是。”
“还有空缺职位吗?”
“有,要‘见工’(广东方言,意为‘求职’)?”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甩下一句“直接来,等人用”就撂了电话,地址在旺角砵兰街。这里最出名的是做“人肉生意”。街两边都是很旧的唐楼,挤满建材商店和夜总会、卡拉OK那些。
我一路跟着指示牌找到面试地点,就在一幢好像随时会倒的大厦里。到了办公室门口,看到很多摄像头监控着门口。这公司是在做什么违法勾当吗?我当时终于有点害怕了。不过还是敲了敲门,顺便朝监视器笑了一下。
足足敲了5分钟,才有人来应门。开门的是个说着一口半咸不淡广东话的女人。她从门缝里探出脑袋问我“干嘛的”,我说是来面试的,之前打过电话。她啪一下关了门。
又过5分钟,女人从门缝里塞出一张白纸,要我写上个人资料,“随便写一写就好,有什么写什么”。我把一整张纸写得满满当当,又从门缝里塞回去。然后我得到了进门面试的机会。
进去之前,我猜这个办公室肯定有几千尺,否则应个门不会要5分钟。结果门一打开,幻想就破灭了。我现在的办公室有大概100平左右,那个侦探社比我办公室小一半,里面全是烟味。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台老电视,还有一座关公像。老板李先生是个戴金链、有文身的男人。
李先生只问了我两个问题:很辛苦,可以吗?有时候没得吃饭,可以吗?我当然说:可以。除此之外,就没什么要求了。
临走时,老板还特别跟我强调,侦探社选人很严苛,没那么快就有消息,要我回去等两三个礼拜。
谁知道离开侦探社两个钟头后,我就接到了老板电话,要我回去,有活儿让我做。他只塞给我一张照片,上面有几个人,指了指其中一个男人,叫我去葵涌工业区那里。等这个男人下班,就跟踪他。应该是他老婆怀疑他有婚外情,请侦探社调查。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入了行,在公司代号001,是唯一一个员工。
当侦探没有培训,这就很危险。这么多年做调查,我被打的经历可能也就两三次,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刚入行。
那次我们跟踪一个出轨男人一路从沙田到罗湖。我那时没经验,一上地铁就坐在那男人旁边。老板就在他斜对面,时不时拿出DV拍下男人的行为。但是中途他好像发现我们跟着他。地铁都响起“请勿靠近车门”的警告了,男人还是冲了出去。我们只能跟着出去,等于完全暴露自己了。
男人跟情人相会后,我们还照样再跟。老板又给了我一个DV,要我拍下男女亲热的画面。我劝老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结果他不乐意,觉得很难才能遇到,不能就这样错过。后来男人又使了几次冲出车门的招数,根本就是发现了我们。
最后他直直朝我们走来,我老板就赶紧往反方向逃跑了。我被逮了个正着,两个人纠缠一番,那个男人就扯住我的袋子,要看我拍的录像。我只能紧紧抱着设备,在月台上被人打。那仪器可比我人工贵咧,我拿的不过是兼职薪水,一小时20块,那时候吃个麦当劳都要14块钱,我一个月拼死拼活干不过5000块。
幸亏有人报了警,那对男女才放过我。事后我打电话给老板,还被骂蠢。真的是很没良心。老板就是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我上班不到一个礼拜,他就让我一个人去深圳做调查,只给了一张有300块钱的卡。
私家侦探这行真的是蛮乱的,对员工没保障,对客户也根本没有什么契约,就是变着花样骗钱。
跟踪过程中的文显楠
记得当时有个孕妇黄太太(化名)委托我们调查老公婚外情。我老板拿了钱却不办事,只是随便在酒店门口拍些背影模糊的照片打发她。一边又问她要更多钱,这样才能有更多“证据”。那个孕妇钱都被掏光了,老板就给了一个说是能帮忙弄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估计就是不正规的借贷公司。
我实在没办法做这种事,就跟她说了实话。老板的生意被我搞砸了,我肯定得走,不然会被砍死。要知道不少侦探都有黑道背景。
直到现在,在香港办侦探社都没有明确的条款规范。尽管不少侦探社会标榜自己是“政府注册”,其实就是到公司注册处领一张商业登记证。拿到这张证只需要有一个注册地址,再交2450元港币。
缺少监管的侦探社往往是老板一言堂,没有正规定价标准,看人喊价,就是行内说的“海鲜价”,看你有钱就多骗一点,没钱就尽量榨出一点。
还有不少侦探社靠“骗”赚钱。有些人一天要穿插地跟好几个case,拍不到调查对象就随便在客户楼下拍两张模糊的的士照片了事。还有侦探社接受妻子的委托调查丈夫出轨,得到证据后又问丈夫要钱平息事件。
很多侦探社的经营之法就是把委托人当“水鱼”,只要摸准客户的心态,就一点都不难钓。
“哭着来笑着走”
从第一家侦探社离开后,我也去了其他侦探社,情况也都差不多。我觉得这一行真是太黑了,没有希望,就想转行。
2009年的时候,我才离职几个月,就接到之前老客户的电话,跟我抱怨说这几次调查的结果让人很不满意。我跟她讲我已经没在那边做了。她就请我帮她继续做调查。有这么大半年,我就是以一个自由职业者的身份帮几个公司做商业调查。
其实这样也蛮好的,但就会碰到那种看准你只是个人,不是公司,然后就坑你的客户。你替他做了调查,他却不给钱。所以后来我就开了自己的侦探社,最初就是为了能给客户开正规的合同。没想到一开就撑了10年,真是幸运。
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创办一个全女班侦探社。2012年,有女客户跟我说,你们女侦探很贴心、细心,不像其他侦探社,一进去都是很凶的大汉,而且他们男人也不懂我们想要什么。这个说法一下子刺激到我了,我找到了侦探社的定位,就做一家全女班侦探社。我现在不能说是香港唯一一家全女班侦探社,但我们一定是第一家。
女生入这行还是比较少见的。你看小说、电视剧里的侦探绝大部分都是男人,因为很多人会觉得侦探是个体力活。可是女生做侦探比较容易乔装打扮,接触一些目标时人们对我们的警觉性也比较低,反倒可以获得突破。
有了明确定位之后,公司也有了一些媒体报道,收入也慢慢稳定。
开始盈利之后,就能在人员培训和硬件设备上投入更多。一般侦探社会想着要跟踪人租个车就好了。我不行,我的侦探社要有自己的车队,而且要有好车。毕竟你不能开个小面包车去追人家的法拉利。这些年我们自己就购置了宝马、法拉利等。
侦探要用的设备仪器我也坚持要特制,不能随便在电器街鸭寮街买。比如在闹钟、摆件里面安装侦查工具、装有摄像头的录音笔、具备摄像功能的充电宝等,甚至一个插头都可以是仪器。
我入行时吃过没有接受培训的亏,所以我希望重新定义这一行,让它变得规范。在宏智,我们会给侦探提供化装技巧、自卫术、观察身体语言、审问技巧等培训,至少要在穿着上迎合特定场合。你去夜店跟踪人,那肯定不能穿个牛仔裤。
这过程当中肯定也要保证侦探的人身安全。尽管我们会安排男生做接应支援,但最关键是挑选case,把案子安全地接下来。如果我预测可能会有危险或敏感部分,一般情况下我就不接这活儿了。
很多人觉得当侦探是个体力活儿,所以男生比较吃香。要我来说,脑子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体力好就能当侦探的话,那全世界大部分人都能干这行了。
创业这些年,没生意,交不出房租的时候也是想过放弃的。每个行业在这个社会都有存在的必要,我坚持侦探这行是有价值的。看到一个个人哭着来笑着走,我就还能坚持下去。
最关注的是家
在我们接手的案件里,商业调查和个人调查差不多是对半开。在个人案件中又有三四成跟感情问题有关,比如婚外情、婚前调查、DNA鉴定取证、家暴取证之类。
我常说,做调查只有两件事,第一是解决,第二是解脱。女侦探有一点好的是,她更敏感细腻,不只是简单丢出一个调查结果,会帮助客户去思考情感出现问题的原因。
之前有个全职主妇来找我调查自己的丈夫。她之前一直对自己丈夫很信任,有段时间却在丈夫背包里发现了两个避孕套,而她已经做了结扎手术。以前手机从不上锁的人居然设置了密码,就连洗澡都要把手机带进卫生间。
我们一路从香港跟到内地,发现她丈夫果然有了小三。客户知道真相先是大哭一通。但问题总还是要解决的。我就问她是不是很爱她丈夫,想不想挽回婚姻。得到肯定答复后,我们就会帮她分析丈夫出轨的原因。
在调查和跟客户的谈话里,我就发现她可能把太多精力放在孩子身上了,忽略了丈夫的感受。比如她丈夫就很喜欢吃她煮的菜,但她好久都没有为他做过饭了。我就鼓励她重新为丈夫下厨,去shopping扮靓。后来两个人重归于好。你看,调查有时也可以修补感情。
所谓“解决”和“解脱”,其实不是简单的离不离婚或结不结婚的问题。有些人在知道真相后,并不会做任何决定。只是在之后的生活中,她也许会开始考虑学着更保护自己和孩子。她们没有做出一个“决定”,但至少心里有了一个答案。这对她们来说,就是跟自己的一次和解。
来找我们帮忙的客人里,10个个案里大概有七八个都是女性委托人。而在过去几年里,每10个客人里有两三人都来自低收入家庭。有钱人需要帮忙,会有很多选择,但香港还有很多领综援的人。他们不是没有问题,只是没人帮他们解决。这也是我从去年开始推行“义查”服务的原因。
根据问题的紧迫性,我们会给一些月收入不足8700港币的女性提供调查服务。我记得曾有个女人来侦探社找我,一见到我还没说话就先跪下来痛哭。她怀疑自己的丈夫有外遇,自己又没能力抚养3个孩子。当她质问丈夫时,还遭到拳脚相加。她没钱,但仍想知道真相,所以来找我帮忙。后来我们帮她调查,证实确有此事。她知道以后反倒松口气,觉得是时候面对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了。
现在我们大概帮助了二三十个基层女性。调查过后我们都会跟香港单亲协会、妇女联会这些机构合作,尽量帮到她们。
调查越多,就会发现“家”始终是最受关注的点。
现在也有很多家长委托我们调查自己的子女。某一年有个母亲芬妈(化名)请我调查自己的女儿Jaco(化名)。为了减轻母亲负担,Jaco主动要求去快餐店打工贴补家用。做了3个月,她发现Jaco越来越不爱说话,接电话总要走到浴室或房间里,洗澡时间也从20分钟增加到一个多小时,给的家用也变多了。
大家商量时曾怀疑Jaco是帮不法分子运毒赚钱,后来我们跟踪调查发现她在做援交。后来我们劝说芬妈不要戳穿Jaco援交的事,同时给她们分别介绍新工作。我建议芬妈去学家务助理,这样薪水更多,也介绍Jaco去给我朋友家孩子当补习班老师。现在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已经回归正常。
近些年我们发现,来委托的客人有年轻化的趋势。以前的人会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老公出轨、家暴,忍一忍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现在年轻一代就开明不少,敢爱敢恨。
记得我负责过的最年轻客户大概只有十几岁,还在念初中。她暗恋一个快去英国念书的男生,就托我找到男生在英国的地址,然后可以给对方写信。
我们也正在开拓一个新的服务,就是帮助宅男剩女脱单。我的朋友Natalie(化名)和她老公的结合,我就是助攻之一。
Natalie对老公嘉辉(化名)一见钟情。因为之前她受过情伤,所以不敢贸然出击,就请我调查嘉辉的为人、爱好。后来发现嘉辉家底清白,品行端正,从事金融业。于是我就教她以请教基金方面资讯的理由约嘉辉,时不时约他打最爱的羽毛球。一来二去,这两人真的拍拖成功,还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不过嘉辉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曾调查过他。
“月老”服务目前有六成都还算成功。不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要靠两人的感觉,我们会给出建议,但也只是提高成功率而已。
开侦探社10年,这一行至今依旧参差不齐。现在你看香港,打广告的侦探社很多,我不会把钱花在这上面。比起贴广告赚快钱,我选择慢慢渗透。有些东西,就是急不得的,就像做菜,吃起来入味的肯定不是炒的,而是炖出来、焖出来的。
长按二维码,阅读2019年第10期《Vista看天下》
· 一 周 热 点 回 顾 ·
如果喜欢这篇文章
就告诉大家你“在看”吧◢
1、头条易读遵循行业规范,任何转载的稿件都会明确标注作者和来源;
2、本文内容来自“Vista看天下”微信公众号,文章版权归Vista看天下公众号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