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丨第四十六章 错过对过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853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加州律师，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ID: hupima）。

疯玩了后，安安累了，闹起了午觉。程悦欣想起了邝弘车上的安全座椅，还有车后备箱里自己一包衣物，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给张旭打电话。

“对对，回去不用麻烦你们了，我朋友送我回家。”“没问题，我们来停车场拿，就是刚下车的地方是么？”“好的好的，谢谢你，我到了再给你打电话。”

林锐抱起安安，竖着耳朵听程悦欣打电话。等程悦欣叹着气挂了电话，才问：“你跟那邻居到底怎么回事啊？”

程悦欣翻个白眼，看了眼伏在林锐肩头睡去的安安，欲言又止。

林锐：“哟，别人欺负你呀？”

程悦欣终于忍不住：“她说我绿茶婊！”

林锐本想跟一句：“哟，已经对你认识得那么深刻啦”。话已经到了嘴边，硬生生被程悦欣的一脸激动憋了回去。他有些好笑地看着程悦欣山洪暴发滔滔不绝，那么多年过去，她仿佛还是那个张思禹在 MSN 上晚回复几个小时，就气得发飙的茶包。

当时但凡和张思禹踢实况，张思禹的 MSN 总能震十次，林锐叹为观止：“禹哥，你这个女朋友太烦人了！”Trouble，茶包，外号由此而来。但张思禹不觉得烦，恋爱中的男人只觉得被重视被需要。张思禹把《老友记》台词当信条：你是一个需要高维修的女人，但我喜欢维修你。

胡金柱离婚，海归，林锐心里骂了他八百多遍，但他毫不怀疑，克勤克俭的郝会会能活下去，带大两个孩子；到了张思禹海归，林锐心里想的是，也难怪，但想起一个人在美国带孩子的程悦欣，却会隐约晃神 — 不知道茶包是怎么过的呢？

没想到她还是这样过的。理直气壮地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好，当然也理直气壮地对别人好。对比永远把自己搞得孤绝独立的郑懿，林锐渐渐也不知道，在感情中这两个人，究竟谁比谁更麻烦。

而之前还气鼓鼓胀得恍若气球的程悦欣，在看到张旭的一刹那，突然瘪了下去。张旭看看拆安全座椅的林锐，再看看程悦欣，再看看林锐，眼中有种了然和嘲讽。

程悦欣被看得心虚，林锐一扭头望见却不爽了，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对着程悦欣：“安安喜欢滑雪你不早说？反正我现在公司卖了也没事干，给你们当车夫正好。晚上想吃什么？不过这附近没什么好吃的，下周吧，我让秘书订几个你喜欢的餐馆。”林锐向来愿意在服饰设备上体现自己的嚣张，张旭默默算了一下他的一身行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林锐干脆摘下围巾盖在了安安身上：“现在风很大，你们小心别着凉。”

回程的车上，程悦欣很沉默。林锐看她脸色：“我那是帮你报仇，不是真的调戏你，禹嫂。”

程悦欣闷闷：“我知道，谢谢你。”

“那你还不高兴？我看你那邻居白眼都快翻不过来了！”

程悦欣忽然问：“林锐，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锐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程悦欣叹了口气：“你背后叫我茶包，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在想，张旭生气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是不是真的有点绿茶？虽然我跟邝弘没什么，但如果真的一点都没什么，别人凭什么对我好呢？我又想利用别人对我的好，又不想实质付出什么，是不是真的有点绿茶？”

林锐愣了愣：“大姐，你突然进行这样触及灵魂的自我批评，让我怎么往下接？”但看她一副蔫掉的样子，林锐只好接下去：“好吧，那我也自我批评一下，我也是渣男，行了吧？”

“你哪渣了？”

“我欺骗了王佳佳很多年感情，浪费她的青春，毁掉了她对婚姻和爱情的美好向往，你说我渣不渣？”

程悦欣愣了一下。郑懿离开林锐后，他的痛苦给程悦欣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林锐的深情，在她的心里是无容置疑的政治正确。所以她不喜欢王佳佳，得知林锐没结婚后还有种“终于又相信爱情”了的快乐。但站在王佳佳的角度，林锐说的何尝又不是事实呢？

程悦欣不得不承认：“确实有点渣。唉，我们真是一对狗男女。”

林锐听闻，脚上一虚，差点撞上前面的车：“我没有！我拒绝！我否认！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旋即一脸惊恐地从后视镜里望安安，只见安安盖着他的围巾，在安全座椅里睡得四仰八叉，才稍微放心了一点。

程悦欣话出口也发现有些不妥，自己涨红了脸，但看到林锐一副见鬼的样子，不免还是逞强怼回去：“就算我说错了，你也不用那么大反应啊。跟你相提并论，那是我吃亏好么！”

林锐“切”回去：“你吃亏？我现在是钻石王老五，你这种已婚已育妇女，还你吃亏？”

程悦欣挺起背来：“我已婚已育怎么了？至少证明我有生育能力。你有么？你拿什么证明？现在不孕不育率那么高，你这种三十五岁以上的都是高危人群你知道么？”

林锐第一次听说这样清奇的思路，再一次叹为观止：“好好好，您有繁殖能力，是我不自量力，是小的配不上您。这样，咱俩你狗女，我狗男，各自往不同方向狗，行么？”

程悦欣忍不住“噗哧”笑出来，双眼弯成月牙，亮晶晶闪了一下。让林锐想起当年去机场接人时，从草帽下露出来的笑意。林锐咳嗽了一下，握紧方向盘：“对了，我上个月见了禹哥一次。我觉得他有点不想干下去了，我劝他回硅谷，他说再想想。我问他，跟你关系现在怎么样，他不想谈。我看出来了，你不肯原谅他。”林锐瞥了一眼程悦欣，一说到张思禹，她的脸立刻严肃了起来。

“其实两个人要走不下去，分分钟的事，非常容易，一直一起走下去才不容易，你说呢？我觉得你们俩有感情基础，现在还有安安，安安需要爸爸，如果就这么散了特别可惜，真的，”林锐一句接一句，看起来酝酿已久。

程悦欣看着他装情感博主觉得好笑，反问：“我们俩可惜？那你跟郑懿呢？你怎么不去把郑懿追回来？这样，我知道郑懿家地址，咱们呆会儿就去郑懿家。你上去敲门直接说，让那个 ABC 医生滚蛋，现在你林锐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为了她连婚都没结，让她跟你走。你敢么？我跟安安就在旁边看，不管郑懿同意不同意，你只要开了这个口，我立刻打电话给张思禹，他有三个冷敏四个冷敏我都不管了，他只要敢回来我就敢开门。你敢么？”

林锐抿紧了嘴不说话。窗外夜色沉沉，车流的灯光照出了路边的积雪和林锐阴沉的脸。

程悦欣继续说：“不敢了吧？怂了吧？只要一提到郑懿你就怂，装什么霸道总裁。”

林锐忽然猛打方向，逆向超车，狂飙一路。程悦欣吓傻了，看了一眼在安全座椅里呼呼睡着的安安，低呼一声：“你疯了啊你，安安在车上！”林锐的油门松了下来，硬塞回之间的车流里，引来一整片的鸣笛抗议。

程悦欣惊魂未定，本能地双手朝林锐肩上“噼里啪啦”一顿乱拍。林锐瞪着程悦欣，程悦欣不甘示弱地回瞪，终于还是林锐先收回了眼神，重新本分开车。

两人都生了气，一路沉默。僵持到二十来分钟，程悦欣开始摆弄车上的音响，叮叮当当的圣诞歌曲从电台里传出，林锐一抬手，切换到了 CD——

“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岗，等青春散场。”

第一次坐林锐红野马，是去逛宜家，听了一路老狼后，程悦欣回家跟下班回来的张思禹吐槽：“这都多老的歌了啊？林锐看着挺潮的，怎么搞得跟大叔一样。”2007 年的程悦欣，听周杰伦，听林俊杰，听戴佩妮和蔡健雅。

——“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

但现在的程悦欣却已经不知道流行什么歌，拿什么来嘲笑林锐的老土了。旋律简单的吉他在耳边反复，终了一曲恋恋风尘。

林锐吸了口气：“你说得没错，我怂了。以前总是给自己找借口，这个借口，那个借口，但其实说白了就是怂。我怕了，我怕缘分真的尽了。”

“借口，”程悦欣不屑，“所有拿缘分当借口的，都是在掩饰自己的懦弱。”没想到林锐已经弱到要用缘分这种说辞来搪塞自己，程悦欣有些生气。

“我以前也觉得，事在人为。但现在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绝对的好人，或者绝对的坏人。大多数都是不得已而自私的普通人。刚好的时间，碰到就碰到了，错过就错过了。你说，不行，我们重新来过，没用了，你不是原来那个你了，她也不是原来那个她了，没有可能重来了。”林锐的侧面划过有一丝忧伤，这丝忧伤跳到程悦欣的心里。她低下头，心湖里有颗小石子，一路往下沉，沉到了底，被柔软的水草包围。

中间停了一趟车。程悦欣带着安安去麦当劳上厕所，顺便买点宵夜。从麦当劳的玻璃望出去，冷清清的停车场上，林锐靠着车，仰着头，不知道在为什么怔怔出神。程悦欣忽然不想打扰这份安静，她搂着安安，在门口望着林锐。林锐忽然抖了抖肩，落下了一袭雪和一面月光。

程悦欣想，按照林锐的理论，她和张思禹的缘分，到底算尽了没有呢？

“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所以，到底能不能怪渐渐走散的人？还是只能都推脱给，缘分已经尽了呢？

如果现在没有安安这个纽带。如果张思禹没有遇到冷敏。如果程悦欣不是向来被爱得有恃无恐。如果她最早遇到的不是张思禹。

时间匆匆而过，没有任何假设可以让人回头。

麦当劳继续开回家的路上，程悦欣的心变得很静。她跟林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次避开了张思禹和郑懿，以及所有暧昧的感情问题。林锐断断续续说了说他的公司，说了说有时候觉得挺无聊的，好像大家都没什么精神追求，包括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我听了个演讲，说人一生的兴趣，其实从童年时候就能看出来了。小时候能最专心最快乐做的事，就是自己一生的激情所在，”程悦欣悠悠说。

“那你小时候喜欢干什么？”林锐好奇。

“我喜欢当售票员，每次过家家都演售票员，叫其他孩子都陪我演坐公交车。身上挂个布袋子，里面一摞票，上来一个人就叫他买票，然后叫大家该让座就让座，特别威风，”程悦欣依旧心向往之，“不过现在都没这个职业了，看来我一生激情无处安放。”

“其实跟你现在做的事情差不多，”林锐忽然说，“你不是喜欢当售票员，你喜欢跟人打交道，做协调工作。怪不得你会那么热衷政治。”

第一次有人从这个角度解读，程悦欣愣了愣。

“这么说起来，我小时候喜欢看天上的鸟，挖土种树，你说我当年是不是应该去念生物啊？”林锐恍然大悟。

“嗯，有可能，那你快去跟胡教授套磁，让他给你写封推荐信，”程悦欣笑起来。

2015 年的圣诞节，程悦欣过得很安静。安安刚出生的那个圣诞，张思禹买过一棵6英尺的圣诞树，爬上爬下装了一下午才弄好。时隔几年，程悦欣对着车库的这棵装饰树摇了摇头，和安安买回来一棵小小的圣诞树。在上面绕几圈彩色的纸，再挂了铃铛和星星。她选了一张安安和圣诞树的照片，做了一个简单的圣诞贺卡，给朋友圈里的人发了出去。

林锐回复：“安安小朋友，圣诞快乐呀。”

张思禹连线的时候，对自己不能为儿子装起六英尺的圣诞树表达了懊恼。他看一眼程悦欣，对安安说：“安安，明年圣诞节，爸爸一定替你装个高高的圣诞树。”

——“我要充气雪人。”

——“好，装雪人。”

——“我要好多好多灯。”

——“好，装灯。”

有一天程悦欣在前院割草，安安在骑车，看到邝弘张旭开车回家。安安看到 Chris 下车，高兴地大喊：“Chris 姐姐！”Chris 朝她笑着招招手，却被张旭推回了家。邝弘尴尬地向程悦欣笑笑，程悦欣也回报礼貌的微笑。

“为什么我现在不能去 Chris 姐姐家玩了呢？”安安很委屈。

“因为妈妈和 Chris 的爸爸妈妈不是好朋友，他们没邀请我们去。但过两天我们可以跟 Emma 姐姐和 Wendy 姐姐玩，等你开学上幼儿园了，你可以跟 Chris 姐姐在幼儿园里玩，还可以跟好多小朋友一起玩。”程悦欣摸摸安安的头。

安安还是纠结第一句：“你们为什么不是好朋友？”

程悦欣想了想：“很正常啊，不是所有人都是好朋友的，两个都很 nice 的人，也不一定是好朋友啊。我们不需要喜欢所有人，也不需要被所有人喜欢。就跟你在幼儿园里一样，可以跟这个人玩，也可以和那个人玩。”

安安黯然：“但我喜欢 Chris 姐姐，我想跟她一直一起玩。”

程悦欣蹲下来看着安安的眼睛：“妈妈知道你不开心。但我们喜欢一个人，也不一定要一直跟她在一起的，对不对？”

安安又问：“那你和爸爸是好朋友么？你们也不在一起玩。”

程悦欣哭笑不得，想了想说：“妈妈也不知道呢。可能还是，可能不是。”

安安可怜地抱了抱她：“It's okay，妈妈。安安做你好朋友，我跟你一起玩。”

-  END  -

推荐阅读 

喜欢读小说的朋友们，我们每个周六早上定时为你送上一篇小说连载，今天是《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四十六章 错过对过，后台回复“硅谷是个什么谷”即可看到所有更新章节。

读之前的小说《此岸》、《遇见》、《狂流》和《三万英尺》，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查看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