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765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加州律师,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ID: hupima)。
2014 年,不把“全球资产配置”挂在嘴上的律师,都不是好的商业律师。海外上市,离岸公司,海外并购,监管,外汇,SEC,这些名词无论从 PPT 上还是从郑懿的嘴巴里跳出来,总能让对面的人精神一震。当然,如果到了饭桌上,关键名词范围就扩大了:EB5 项目,美国绿卡,孩子上学,香港地下钱庄。
国内的律师和美国不一样。美国律师术业专攻,做 IP 的不懂税,做民事的对刑事是门外汉,哪怕都是做刑事的,专门写 motion 和上庭的都可能是两批人。但国内不同。客户信你这个人,你就不光要管他公司上市并购,他离婚跟老婆争孩子抚养权都是你。律师要是说:“不好意思,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客户就像看猴子一样看着你。郑懿常常在飞机上啃“税法”“物权法”“婚姻法”啃到昏天黑地时,会有一瞬间茫然,分不清窗外的,到底是旧金山的薄雾还是北京的霾。
做到第 5 年,有野心的律师都必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了,是继续往上爬,做合伙人?还是退出律所,去公司让脚步慢下来?“工作不是人生唯一的目的”,“工作生活两平衡”,blablabla,嘴上说得再好听,但在郑懿心里,后一种就是被淘汰了。她是不能被淘汰的,她也不允许自己被淘汰。但做合伙人,又哪里光光是看你做过什么案子业务能力如何的呢?要带客户,要养得起手底下一批准合伙人,要给律所交贡,要能让小朋友们熬咖啡黑眼圈吹嘘“这个星期又 80 多个计费工时”。郑懿每次回国出差,总要多呆一两天,多蹭几个饭局,多组织点活动。名片翻飞,像一场无穷无尽的樱花雨。
8 月初,京城酷热,像极了那年大学报到的天气,但坐在主席台上的郑懿,已经不是那个怯怯的小女孩了。她望着台下的那些脸,每一张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自己曾经在 ta 名片上写的备注。而她的身边,白人老板 David 正和商务部的官员细细交谈。间歇,David 转过头来对郑懿微笑:“Yi, well done。”郑懿回报以微笑。
郑懿今天确实是得意的。年初刚刚转到硅谷办公室,用几个月时间就搞出一个这样高规格的论坛,她力争一鸣惊人。政府官员、商会领袖、知名公司代表、被看好的下一代独角兽,该到的都到齐了。郑懿微笑起身,走到演讲台上,作为主持人开场。当她来宾名单念到一半时,忽然发现会场门开了一条缝,Lydia 翩然而至。
Lydia 是 David 手底下另一个中国律师,郑懿转来之前,向来由她负责中国客户。一山难容二虎,两人同在第五第六年,同样是中国人做中国客户,表面上和和气气互带咖啡,私底下早宫斗无数遍了。前天夜里,郑懿正在宾馆忙着敲定最后的嘉宾流程,Lydia 来了封热情洋溢的邮件 — “亲爱的David和Yi,我来深圳出差了,应该明天能结束,正好赶上你们的论坛活动,我可以来帮忙。请告知时间和地点。”
郑懿怒从心中起,自己辛苦了几个月搞的活动,她倒想轻轻松松来摘桃子?自己的客户,绝不可能拱手让人。郑懿立马挂了电话,赶在 David 之前回复,措辞犀利:“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这个活动是我一手组织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感谢好意,但是不必。”NO NEED 两个字还全部大写加粗,十分粗鲁,全然不是平时和老板同事写 Email 时虚伪周全的样子。但粗鲁又怎么样?必要的时候就要有必要的态度,这也是给老板看,告诉他:这件事上别惹老子。
郑懿很笃定,David 不会帮 Lydia,事实证明,David 根本没回复 Lydia 的邮件。显然,David 是不喜欢 Lydia 的。Lydia升了合伙人,就等于从 David 这里挖走一大杯羹,因此 David 才顶着纽约办公室几个合伙人的反对,收了郑懿。这几个月来,分项目时也明显更向着郑懿,郑懿这次又做了那么大的活动给他争了脸,怎么可能帮着 Lydia。
但此时此刻,Lydia 正笑意盈盈地坐在台下,大方地鼓掌,自然地与身边的来宾交谈,互换名片。郑懿仿佛能听到 Lydia 在说:“我也是今天的主办方,郑懿是我同事,以后你有法律问题找我也可以,这是我的名片。”
郑懿强压怒气,微笑有请领导讲话。全场掌声中,坐回主席台的郑懿侧头对 David 说:“Lydia 来了,我让她不要来的。”David 眯着一双老谋深算的蓝眼睛,对 Lydia 的方向望了望,点点头,轻巧吐出了一句:“That's fine.”
Fine?郑懿望着 David,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一件事 — David 并没有更欣赏自己,他不想给 Lydia 的东西,同样不想给郑懿。
老狐狸。郑懿握了握拳头。谁说外国人单纯?制衡御下这套照样玩得溜溜的。
三天的会,下午结束之后就是一个又一个饭局。林锐从前说:革命就是请客吃饭。无论在中国在美国,能在一张饭桌上的,才是自己人。郑懿往常不会强迫自己一场一场都顾到,但这次不同。强敌在侧,虎视眈眈,她不能有半点疏忽。每天应酬得精疲力竭,回到宾馆还要开电脑做事,睁眼闭眼只有桩桩件件不能疏忽的日程,并没有半点空隙去想,究竟值不值得。
遇到林锐是在第三天。晚饭还没散场,郑懿要赶去另一个局,在饭店门口一辆一辆车盯着看是不是自己叫的优步。就忽然见到了一辆大红色的特斯拉。硅谷街头的特斯拉还不多,嚣张的红色更少,郑懿不免多看了一眼,忽然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林锐搂着副驾驶上下来的王佳佳,王佳佳整个人挂在林锐身上,眉飞色舞,仿佛在说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郑懿想了想要不要跟他们打招呼,但在他们擦肩而过的一瞬,下意识把背向他们,低头看起了手机。
林锐停车前,优步司机说 2 分钟到,现在却变成了 6 分钟。
王佳佳的笑声远了,被掩在了沉重的玻璃门后,郑懿才抬起头,舒了口气。
司机打电话来,说漏转一个弯,现在堵着过不来了。郑懿没说话。司机说,你看能不能你取消这单,再重新叫一单?郑懿没说话。司机说,这个点车很多,等我才耽误你时间。大家出来混口饭吃,都不容易,抬抬手吧。郑懿这才回过神来,回答一个“好”。
以为那个王佳佳对林锐来说只是一个路人甲,就像曾经在自己生命里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但没想到,从美国到中国,从之前到现在,一直还是她。郑懿直到坐上再打的车,心才钝钝地痛了起来。
她设想过很多种和林锐重逢的场景。在一些想象里,她开口对林锐说,对不起。在另一些想象里,她对林锐说,你一定要幸福。但都比不上今天这样 — 擦肩而过,茫茫人海,相忘于江湖。自己祝不祝他幸福,又有什么要紧?反正她已经亲眼见到了他的幸福。
北京的夜色,璀璨但疏离。林锐靠着玻璃门,目送着一辆捷达离开。他设想过很多和郑懿重逢的场景。但每一种,都是自己特别拽地往门上一靠,一叠文件往郑懿面前办公桌一扔:“我公司要上市了,大单,你想不想干?”经年累月,每个细节都被打磨得闪闪发亮。他想象过那扇木门的花案,把手的触感,文件的厚度,郑懿办公桌上有一盆小小的仙人掌。但他看不清郑懿的脸,他看不到这个开场后郑懿的表情。
但无论如何,再次重逢不是现在这样的。林锐搂着王佳佳的手在颤抖。擦肩经过的时候,他特别想她看见,但又不想她看见,以至于王佳佳的笑话讲了三遍他都没有听清。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实现的。林锐抖了抖,像只褪毛的狗,思绪漫天飘洋。
据说,创业的成功率只有 5%。100 家创业公司,能成功活到 5 年以上的,就只剩下了个位数,再跨着尸山血海,熬到敲钟那刻的,凤毛麟角。这是基本的商业常识,冷敏心里很清楚。所以“阿修罗”再次在科技媒体刷屏时,是产后第三天就回到公司的冷敏,元气满满地回应:X 公司确实有意向收购“阿修罗”,双方正在进一步沟通,具体细节不方便公布,但双方都非常有诚意,协商得很顺利。
一时间,“阿修罗”的估值被天翻地覆地炒。一家成立不到三年的公司,猛然间被巨头 X 公司看上,证明 VR 确实依旧是风口浪尖,硅谷海归确实不同凡响。冷敏一手抱孩子一手叉腰的照片一时间铺天盖地,媲美 Sandberg。“人生赢家”四个字成为了每篇爆款的标题,而报道里,冷敏谈改变世界的理想,谈教育的重要意义,谈女性在商业社会中如何自处,谈母亲的责任与更大的担当。
张思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微信文章,是在校友群里。跑完程序一翻手机,被一排人@。
“这是不是你之前在的那个公司?”
“师兄,你股票不少吧?恭喜财务自由啊!”
同事群里也炸了锅。但知道张思禹最后什么都没拿到,大家只是缠着鹏叔发红包。好几个还私信来安慰:“你这个真是错过了几个亿啊。不过以后还可以写简历么。”
张思禹五味杂陈。他首先为冷敏高兴,一条祝贺微信,从当时初创时一起头脑风暴回忆到第一个 Demo 做出,从鹏叔家的车库回忆到每次宵夜去喝的台湾粥。情真意切,不知不觉,就写了一屏那么长。但点击发送后就立刻后悔了:会不会被冷敏看成自己在邀功?
但是不是真的在邀功?张思禹也说不清。他是签过放弃一切的协议,但是,他的贡献也是毋庸置疑的。夸句海口,没有张思禹,就不可能有阿修罗的今天。于情于理,哪怕从道义上,自己总该得到点什么吧?张思禹没敢深究自己内心的期盼,他安慰自己,哪怕最后冷敏只是回复一句“没有你,这一切都不可能,感谢你的付出”,也就行了。
一颗心七上八下,代码敲得七零八落。
等到国内半夜,又只等来冷敏的两行字 —“谢谢,期待下次还可以合作。”
张思禹努力在这冠冕堂皇的官话里找一点温情,他看了好几遍“谢谢”,又品味了一会儿“期待”,最后望着“下次”。他的心终于真的沉了下去,连鹏叔在同事群发的超级大包都再懒得去抢。
神奇的是,第二天就在 linkedin 上收到一封猎头的信:X 公司希望为他们的 VR 部门招一个总监或经理级别的人,你有兴趣么?
张思禹回信:做什么方向?
猎头干脆直接约了通话:“X 公司想组建一个 VR 部门,需要找一些图像处理的人才,觉得你的背景很合适,想不想跟公司聊聊,走出来看一看?”
一封 email 接一封 email,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说是说医疗影像、教育、旅游,但举的例子,对标的产品,统统都是阿修罗。几轮之后,X 公司的人直接挑明了:我们知道阿修罗那个星空项目是你做的,你想不想来我们这里直接做?不用回国,我们接下来准备成立硅谷办公室,你可以直接留在美国上班。
张思禹好奇:你们不是要收购阿修罗?那公司内部再成立一个类似的部门干嘛呢?
对方打哈哈:投资部是投资部的考虑,我们是我们,别说现在还没有收购,就是收购完成了,内部也可以有竞争么。
张思禹明白了。干儿子,终究不如亲儿子。但是有了亲儿子,还需要干儿子么?
招聘经理说: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那些数据资料都不用我找给你吧?头衔和待遇,一切都好谈。
张思禹想,冷敏这时候,在怎么和 X 公司谈自己的头衔和待遇呢?
招聘经理又笑:你之前说你签过竞业协议,这个问题我咨询过我们法务了,你放心,在加州,竞业协议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张思禹依旧迟疑:但你们是中国公司,在中国是有法律效力的吧?
电话那头,传来“呵呵”的笑声:“这都不是你该担心的,你只要把项目做起来,其它所有的都不是问题。怎么样?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们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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