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档大局已定,大年三十至大年初六创下的票房达到57.31亿。虽然和去年(56.2亿)相比,这个数字没有显著上升,但是却出了[流浪地球]这样的超级黑马,从预售时的不起眼,到总票房直逼[战狼2],一路逆袭。
票房成绩仅次于[流浪地球]的,是宁浩执导的[疯狂的外星人]。上映23天后,仍能排在单日票房榜第四,累计票房已经达到21.7亿。这部电影,不光破了宁浩个人执导作品的票房记录,更创造了内地作者电影的票房记录。
从学生时代处女作[星期四星期三]开始,无论是以1000万成本赚回过亿票房的[疯狂的赛车],还是入围柏林主竞赛单元角逐过金熊奖的[无人区],宁浩的作品始终呈现高度风格化。拍摄[疯狂的外星人],这部改编自刘慈欣小说《乡村教师》的科幻贺岁片时,宁浩在从未涉猎过的领域内,仍留下了鲜明的个人烙印。
宁浩是位很自觉的导演,他的想象力、创作力受到感受力与判断力的指引。他对自己及坏猴子72变计划中青年导演的创作要求是“本土的、当代的、个性的”,从“疯狂系列”,到去年文牧野的现象级作品[我不是药神],都不难看出这三点。
为什么宁浩如此看重“本土、当代、个性”呢?把话说全就很容易理解了,宁浩希望拍出的是“书写当代中国”的“作者电影”,这是中国每位现实主义导演都应该正视的命题。在他的作品中,主人公总是操着一口方言的不起眼小人物,拍摄地点也总是中国味道很浓的城市——重庆老城、厦门骑楼、从北京到大理。
[疯狂的石头]中重庆街景
沈从文曾以“京派”自居,瞧不起“海派”,掀起了文学史上的南北之争。“京派”“海派”的分类在电影上也适用,宁浩的作品属于前者。“京派”以乡土文学为主,这个乡土并非狭义的乡村,而是扎根于“乡土中国”的作品,鲁迅、沈从文的很多作品都可归于此类;而“海派”,则是指“新感觉派”这种更为现代、形式化的小说、及鸳鸯蝴蝶派这种耽于消遣的“礼拜六派”。
与刘慈欣想在《乡村教师》中表现“意境”相通,宁浩在拍摄[疯狂的外星人]时,最先想到的问题是如何本土化。为什么选择拍摄一部科幻题材的电影?并不是因为科技上的成熟,也不是因为受众群体的形成,是因为他在刘慈欣的作品中,看到了中国科幻片的药引子。
宁浩一直在思考,中国拍科幻片的切入点在哪儿。这当然不是技术的提高就能解决的问题——技术可以制作出娱乐品,但不能创作出文化。随着技术的进步,我们当然有望拍出美国式的科幻片,但那只能是种“假想”,是种娱乐品,不能作为承载着本土文化的艺术镜像。
宁浩在刘慈欣的小说中,找到的药引子是本土文化。
他说——
就像说美国是为全世界贡献了大部分科技发明的国家,科技是它的文化,所以它就拍科幻;美国有西进运动,所以它就有西部片,中国有武术,它有武侠片。一切都来源于真实的文化处境,并不来源于你创造了什么。
我们可以想象在科技贡献并不发达的地区,很认真地拍了一部美国的科幻片,我不太清楚那种感受是什么。比方说我们看到东南亚或者非洲南部的科幻片,或者说我们看到哪个国家拍了武侠电影,会觉得很不对劲,所以我觉得难点是在这里,找不到切口,就是你的科幻到底是什么。
文艺作品不是娱乐,它是一个镜像,能够真实反映我们的时代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切口,就是从我们的文化出发,以我们的姿势来面对这事。”
[疯狂的外星人]对于《乡村教师》的改编幅度很大,从那些影像中找不到多少原著故事的痕迹。但有两点最核心的东西没有改变,一是根植于乡土中国的本土化;一是文明阶层。
原著小说中,乡村教师临死前教给四个孩子的力学定律,使人类文明在碳基联邦的测试中达到了足够的文明水平,从而在除星行动中得以幸免。在外星高级文明看来,在没有记忆遗传、利用声波进行交流、没有其它高级文明培育的条件下,能够创造出5B级文明是不可思议的。而使一切成为现实的,正是在两代生命体间传递知识的个体——教师。
在全国最贫困的土地上,一个连2万块手术费都拿不起的乡村教师,村子里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继承着人类愚公移山式的教育,最终拯救了地球。相对于美国科幻大片中常常出现的科技、宗教和爱,《乡村教师》歌颂的是人文理性“教育”而非科技理性“公式”,赞美的是人类文明中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力量。
在[疯狂的外星人]中,文明阶层以“高级文明对低级文明的驯化与反驯化”展开。电影一改原著令人感慨万千的悲壮意境,以热闹、喜剧的方式讲述了一个黑色幽默故事。沈腾搭档黄渤,延续宁浩一贯的喜剧风格,相较于港式喜剧的无厘头与一些靠“台词”产生效果的喜剧片,[疯狂的外星人]更接近于小品“吃面条”那种将动作与对白结合的经典喜剧形式,注重人物塑造。
宁浩的喜剧风格很有特点,而且注重人物塑造
票房上的成功已经说明[疯狂的外星人]很受大众的欢迎。大众喜欢黄渤和沈腾的表演,喜欢够搞笑、合家欢的故事,这是作品可看性一向很强、立志于完善内地类型片发展的宁浩所重视的要点。宁浩的[疯狂的外星人]可以算作类型片,但从“中国本土科幻片”的叙事角度、本片可解读的空间及导演的个人风格上来看,这更接近一部作者电影。
在电影语言本身,[疯狂的外星人]表现很出色。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常客库斯图里卡,在看完本片后发表了短评,高度肯定了宁浩用影像叙事的能力——
在当代电影中,青年导演拍摄电影往往出于自发的的冲动,这其中丢失了电影曾经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电影制作必须也是精巧的手艺。昨天我看的这部电影,宁浩导演的这部电影,有着非常精彩的场面调度。这恰巧是我一直在强调的——电影不仅仅是对于社会现状的自发的反射,更是在更深的层面上有着自己的游戏规则。
2017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宁浩送中国传统乐器阮给库导
库斯图里卡还称赞[疯狂的外星人]“既是一部绝妙的喜剧,又不仅仅是一部喜剧,它打开了对于外星文明的探索以及这个文明如何适应我们的习惯和我们的意识状态”,这让他看到在西方世界强调的征服外,强调兼容并蓄的中国文化。
电影开头是典型科幻片场面——外太空、宇航员、外星人,背景音乐是《查斯图斯特拉如是说》——多年前,曾在库布里克的那部[2001太空漫游]中作为配乐出现。当影片给人以“美国式科幻大片”的期待时,唢呐声打破了这种假象。随之而来的是孙悟空登场般的音乐,以及春节气息浓厚的几个大字——疯狂的外星人。
故事的主人公是公园里耍猴的及他一心想发大财的兄弟。以“文明测试”来说,他们应该是影片中处于最底层的“高等生物”——在知识上肯定比不过美国航天局那些人。而美国航天局的那些人,又在片头就遭到了外星人的鄙视,被称为“低等生物”。最后“制服”最高等生物外星人的,反而是耍猴卖酒的小人物。
美国精英
[疯狂的外星人]中推动剧情发展/循环的,是很多偶然因素:外星人刚好停在了卫星轨道,被撞进了地球;落到中国县城的世界公园,导致美国航天局无法追踪准确位置;外星人被耍猴的捡到,又被卖酒的当成补品泡在酒里。宁浩讲的是荒诞,就像“地球上科学水平最高”的美国,小心翼翼与外星文明交换基因,却因为宇航员的一个闪光灯,引发了巨大的变故一样——技术层面再高级,也无法改变荒诞的本质。
人类要如何摆脱荒诞处境呢?在“上帝人死”和科学对于终极问题的解释无力下,只能回到人类自身。是人类,在无序的世界中建立起秩序;是人类,以自己为支点,建立起关系、家庭、社会、国家。《乡村教师》中,生理条件一点都不“高级”的人类,靠着愚公移山的精神,一代又一代,推动着文明一点一点前进。
[疯狂的外星人]里,耍猴的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中国老百姓全都知道的一句俗语,蕴含着最朴素的知识,也是最深刻的智慧。
拿外星人泡酒,看似个荒谬的包袱。但宁浩是搁了寓意在里头的,“我们一直以我们博大的文化和胸怀同化别人。这种包容消化的能力是有生命力的存在,特别有韧性,怎么都要活下去。无论面对的你是什么样的,我都挺有姿势的。”
在电影中,拯救人类于困境的,是人文力量,是中国文化中强调的“生生不已”的力量。这种哲学智慧,无需思辨和学习,早已深入进中国老百姓的血液中。
对于本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比较上,我们总是处于一种集体无意识中,默认思辨的才是哲学、人文理性已经被科技理性征服。在话语权和社会对于上层建筑的无视中,能看到这种认知的源头及影响。
宁浩所强调的“本土化”之所以弥足珍贵,在于和西方争夺话语权、对抗西方中心主义,在于用电影表达属于中国的文化,在于重建中国的文化自信。他不厌其烦地描写的那些小人物,是中国的大多数;他在科幻片中找到的看似“偶然”的出路,蕴含着中国人的安生立命之道。
即使所有人都嘲笑那个臭耍猴的,他仍像推巨石的西西弗斯一样,沉浸在弘扬“国粹”的事业中,自得其乐。
虽然最后被耍了
宁浩的文化意识在他的作品中都有体现,他说——
中国这一百年的变化其实是西化的过程,学习西方。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势必会存在着文化自卑,西方则带有文化歧视,它是必然的。我们的文化到底处在什么位置?这是我们如何看待自己文化的问题。我相信一点是,任何一个处于狂妄状态的文明或者个体,都应该受到批判。所以这个片子里每个狂妄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我还是觉得主人公的观点是正确的,人人平等,平等才能去掉狂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人物诉求,并不是有多么伟大的道义。我拍[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里面讲的也是一样的观点,所有自以为是的人,最后都一个结局。
宁浩所主张的这种“本土化”,很像上个世纪末文学史上的“文化寻根”。但这种本土化是与“当代”相结合的,并不是去弘扬“儒家”“道家”,而是更为自信、平和地,从朴素的生活中寻找中国式表达的突破口。
宁浩一直戴着个粗金链子,被认为很土那种。但他却不以为然——应该是不介意,当别人问他为什么戴金链子时,他笑着答道:“留个纪念品。中国人嘛,土豪嘛,我多土的一个人。”
好像搞“国粹”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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