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子女之间要是说了“对不起”,那一定是大事。
图/《唐山大地震》
在中国家庭中,不管是父母还是子女,堂堂正正做人可以,坦坦荡荡道歉不行。
“炫夫狂魔”谢娜,有个敢爱敢说的人设。在某一期节目中,她的丈夫张杰透露,谢娜跟父母讲话有时候态度不好,很不耐烦,张杰会教育她要求她改正。
谢娜听了张杰的话,转头去跟妈妈说:“妈,杰哥说了我一顿。”
谢娜妈妈随之感慨:“张杰这孩子懂事。”
谢娜模仿张杰教育自己的语气。图/《妻子的浪漫旅行》
你会发现,这番话里没有“对不起”,甚至,“跟妈妈撒娇夸杰哥”的成分还比“向妈妈认错道歉”的成分多。这跟她豪爽直球的人设,似乎并不相符,而谢娜的妈妈似乎已经很满足了。
众所周知,中国人有“一说爱就尴尬”的毛病,在恋爱关系中不爱说,在家庭关系中更不爱说。
但比恋爱关系更惨的是,在家庭关系中,很多人不仅有说爱尴尬症,还有道歉尴尬症。
《看哭了!儿子一声“对不起”引父母泪崩》——这样的标题,是社会催泪新闻常用的手段。这也符合咱们对家庭关系的一贯处理方式:但凡正儿八经道歉的,都一定是催人泪下的感人场面。
道歉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东方社会的亲子关系很有意思。
如果比作电影,小时候大概是合家欢贺岁片,嘻嘻哈哈,温情脉脉;到青春期,孩子独立人格凸显,父母权威弱化,就逐渐转变为以压抑和仇恨为主的灾难片;直到父母步入晚年,才有可能转换为催泪家庭片。
在与恋人、朋友、同事相处时,做错事情或者稍有冒犯,随口说句“对不起”都是很正常的事。有错就认,是成年人的通行社交规则。
但回想起来,身为子女的我,几乎没有跟父母说过“对不起”。同样的,我也没有父母跟我道歉的记忆。
在亲人面前,我们常常没有分寸。图/《妻子的浪漫旅行》
子女一辈会说:“为什么道歉一定要说出口呢?那可是我最亲近的人啊,还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嘛。”
父母一辈会说:“我们的文化就是内敛的,不流行那些,心意到了就行。”
从对父母全身心的信任和依赖,到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准则,我们跟父母吵架争执的情况越来越多。
比父母更年轻力壮的我们,多半处于能力上的高位,却在心理上永远处于劣势。面对父母,我们一方面像谢娜一样,无所顾忌地说话做事,另一方面,一旦他们露出被伤害的反应,不管是舆论环境还是我们本身,都会形成条件反射式的愧疚。
是的,只有愧疚,没有道歉。
传统观念中,越亲近越放肆,越陌生越克制。图/《芝麻胡同》
我们会用很多方式来修补这种愧疚:给更多的钱,买更多的礼物,甚至在家多待几天陪他们吃饭。
如果是父母的错,那操作就更简单了。告诉自己,“父母不容易,年纪大了,需要子女多担待多理解”。然后压下情绪,双方都当无事发生过。
“道歉”这种基本的处理方式,几乎不会出现在东方家庭的亲子关系中。
堂堂正正做人可以,坦坦荡荡道歉不行
另一档综艺节目《少年说》中,有一段心酸的视频很火。大女儿哭诉爸爸一味偏向妹妹,爸爸站在台下无奈地说:“爸爸可能以前在这一方面,不太注意,但是……”
除了“大的要让着小的”这个亘古谬论,这位父亲的另一个细节也令我感到熟悉:可能、也许,顾左右而言他,然后话锋一转,找其他的原因。
直到主持人劝解之后,这位父亲也没有说一句对不起。
你哭你的,爸爸是不会道歉的。图/《少年说》
我并不认为他完全不觉得自己错了,他只是认为自己即使错了,也是有原因的,也是情非得已、不可避免地,犯了天下父母都不得不犯的错而已。
像他这样的父亲很多,都善用“可能……但”的句式。
“爸爸可能的确没注意到这一点,但我们都是为你好。”
“爸爸也许是忽视了你,但爸爸心里你还是第一位的。”
堂堂正正做人可以,坦坦荡荡道歉,不行。
我们的父母,囿于他们那个时代的价值观无法自拔,而年轻的我们,在自我意识和绝对孝顺之间拉扯、挣扎。
谁也没学会主动道歉。
在孝文化的熏陶里,我们的父母被要求伟大,为孩子付出一切,同时,孩子也被要求顺从父母。父母掏空自己、感动自己,子女就跟着接受馈赠、给出回馈。
这样的亲情,难道不是最容易被忽视的道德绑架吗?
无私,是个伪命题
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最拿手的题材就是家庭。但在他的电影中,几乎没有一个家庭是典型、温暖、完整的,甚至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凑成的家庭,也不阻碍亲情的形成。
相比起来,现实生活中的东方家庭,要感性得多。从受精卵形成那一刻起,孩子就欠了父母一条命。
在往后的人生中,父母的要求是理所当然的,因此他们无须跟孩子道歉;而孩子知道父母是“世上最爱你的人”,因此,无论做了什么也无须跟父母道歉。
是枝裕和镜头下的家庭关系,更为立体和复杂。图/《小偷家族》
比起长年畅销的恋爱教育、育儿教育,中国几乎没有专门研究成人家庭关系的书籍。我们默认,亲子关系是上天赐予的宝物,天然的才是最好的,特地经营是可耻的。
就好像亲子关系,不过是一棵生菜,不打农药不做修剪,才最好吃。
道歉这种极具“人工修复性能”的动作,“没必要”“太刻意”。
不仅如此,这份“天然”还被规定好了形状:“亲情必须是温暖的、无私的、伟大的。”
可若是真的无私,又怎么会有望子成龙,又怎么会有养儿防老?
我们的文化,有个很奇妙的潜规则:越是刚需,越要装作不在意。金钱是刚需,那么就一定要说爱钱是可耻的;色是刚需,那就一定要弘扬坐怀不乱;趋利避害是刚需,那就必须得赞美奋不顾身。
有时候,父母之爱的伟大令人匪夷所思。图/《我的丑娘》
在亲子关系这里也是一样,想要回报的父母,必须要用无私的爱来劝服自己;想要独立自由的子女,必须要用愧疚来惩罚自己。
上大学的时候,几个室友商量着暑假一起去旅行。其中一个姑娘,自己从生活费里攒了旅费,开开心心玩了一个星期,回到家,叔叔问她为什么晚回来,她说去旅行了。
叔叔哼了一声:“旅游,你这不是坑你爸吗,他在家里种地,钱给你拿去旅游。”她的父亲坐在一边,抽着烟没说话。
她后来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仍然不知所措,又愤怒、又委屈,可又不能反驳叔叔的话。
她没有拿额外的钱,可她的确拿了父母的钱。
“父母尚在苟且,你却追寻诗与远方”,这样的指责,每个年轻人都不敢辩驳。
毕业之后,她偶尔也去旅行,但是她说,从来不告诉家里人她去玩了,哪怕她花的是自己的工资,哪怕她隔三差五就会给父母打钱。她还说,至今想不清楚当年那次旅行到底是对还是错。
没有限制的付出,也必然要求没有限制的回报。
大家都平等一点,可以吗?
生活的剧变带来越来越严重的代际割裂,我们与上一辈人之间的价值观冲突,也愈来愈激烈。
只要有交际,就一定有摩擦和矛盾。可我们的父母一辈,习惯了遮遮掩掩的处理方式,承认自己的家庭关系有问题、需要修复,是件不体面的事情,是挑战父母权威的。
一句直白的道歉,父母不愿意说,子女也说不出口。
跟父母聊天,难于上青天。图/《小别离》
诚然,他们付出得太多了。在上一辈人眼中,子女一边享受他们给的首付、他们搭好的人脉,一边又在渴望着自由,与他们产生矛盾,这就是忘恩负义,这就是不孝逆子。
可这本来不该是矛盾的两件事。试想一下,父母给首付的时候,能不能让子女写个欠条?
我想这大概很难实现,因为人们已经习惯:“父母的都是我的。”
从小到大,父母都是这样说的,孩子们自然也理所当然地信了。
你看,父母在付出的时候欺骗自己,子女又何尝不是在接受的时候欺骗自己呢?
我们对亲情的模式化要求,让亲情变成了毫无理智的、互相欺骗的游戏。
爱的本质是,互相尊重互相成就。这一点,很多人对恋人可以做到,对父母,却不行,反而只会互相拉扯、互相推脱。
多少孩子幻想过,有一个像夏东海这样会道歉的爸爸。
图/《家有儿女》
有句老话叫“清官难断家务事”,其实,难断的哪里是“事”,是东方特色的感性的“家”。
我们大多数人,包括父母也包括子女,都还没学会理性地看待家庭这个关系。年轻人身处其中,一边被上一辈的观念束缚,一边又不可避免地被上一辈的观念影响。
如果理性一点,为人父母者,能明白子女不是私有财产,明白权威不是靠血缘就能维持的;为人子女者,能明白一切给予都不是理所当然,要享受就一定要承担,这样双方是不是都会轻松很多?
就好像恋人吵架总要有一方先低头一样,两辈人的较量,总要有一方先踏出和解的那一步。
这一步,似乎仍然是年轻人踏出比较容易。
✎作者 | 胡厘头
✎图编 | 易米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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