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公众号第十放映室(dsfysweixin)。
我们所看见,或自以为看见,都是梦中之梦。
——爱伦坡
1981年,英美当代最杰出哲学家之一,希拉里·普特南,出版了他的第五本著作《理性,真理与历史》。
“缸中之脑”假说,正源于此。
“你如何担保自己,并非身处于一种他人控制的困境?”这一承接柏拉图“洞穴隐喻”,笛卡尔“恶魔冥思”,甚至和“庄周梦蝶”都有些许共通的思想实验,大概是主流哲学主题中,被艺术创作摘取最多的一枚果实。
虽然这本是一个语义学问题,普特南自己也否认他的脑子可能泡在缸里。接受这一前提,便掩埋了证伪的可能。但它是如此骇人听闻,又直指自由意识与自我感知这令人着迷千年的哲学母题,后人趋之若鹜,大下文章,也理所当然。
自科幻电影进入八十年代,或周正或搞怪的题材已然初具规模,但真正把技术威胁借以哲学假设的形式搬上银幕,并取得市场与学界共同认可,掰来算去也只有千禧年前上映的《黑客帝国》三部曲。
1999年3月31日,也就是明天,《黑客帝国》整整二十岁。沃卓斯基兄弟,也早已成了姐妹。
而今,对《黑客帝国》中庞杂谜题、思辩与混搭题材的讨论汗牛充栋,相关热议也早已烟消云散。但今天我还是想小小怀个旧,东拉西扯一些,这部曾在国内一度刷新观众对科幻电影的固有认知,对后世影响颇深的里程碑作品。
2000年1月14日,晚于好莱坞大半年后,《黑客帝国》第一部,终于在大陆上映。
那时对我来说,科幻电影,或者说整个科幻概念,还只属于卢卡斯手下的《星球大战》,光剑与飞船激斗的外星世界。
走出电影院的一刻,大脑早已冒烟,别说试图去理解其中杂糅的隐喻与思考,光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动作特效,和黑绿相间的数字瀑布,就足够让当时的我,醉上好几天。
虽然如今回想起来,第一部《黑客帝国》,这典型的拍脑袋译名,并非有着多么深厚的内涵基础。虽然在技术上有着卓越贡献,但除了承前启后引出两部续集的庞大设定,它本质上还是视效一流的好莱坞大片。
但紧随其后的《黑客帝国2:重装上阵》与《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却如晴天霹雳,把起先模棱两可,人类反抗机器奴役的俗套设定彻底荡清。
我们才终于瞥见,这对从生活、政治、乃至创作口味上都堪称怪咖的“兄弟”导演,到底营造了一个在当时看来如此充满野心的假定未来。
为了照顾只闻名未曾见,或已淡忘剧情的朋友,还是先大概回顾一下三部曲的关节要点。
这位混杂了二十世纪初典型黑客形象的男人:托马斯·安德森。
有着一位好莱坞英雄必备的多重身份。一面是上市软件公司程序员,帅得匪夷所思;一面又是饱受失眠困扰的黑客,以尼奥为化名,挣扎在一片混沌的网络世界。
所谓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
当时还颇具神秘感的黑客身份,自然也是电影吸引眼球的话题之一。但尼奥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只想赚点黑钱花花的小人物,居然还背负着拯救人类的宿命。
直到这组引发了好一阵墨镜风衣潮流的神秘人出场。尼奥才开始意识到,对方并非胡言乱语的妄人——他生活的所谓世界,其实只是机器人营造的虚拟空间,人类早已成为“电池”一样的奴隶,生活在毫无自由可言的末世农场。
但深渊中也有一丝光线,那些逃离了奴役的残余人类,在地下世界组建起了大本营“锡安”——源自犹太教圣典,意指现世天堂的地方。墨菲斯一行,正是来自锡安的战士,他们的目的正是帮助救世主觉醒,实现“先知”的预言。
作为预言中的THE ONE,尼奥需要担负起解放人类的职责。天大担子突然压在身上,不仅要面对机器编写的“杀毒程序”史密斯特工,还要应对自己内心诸多的疑惑。
于是作为系列首部曲,救世主的诞生,成为第一部《黑客帝国》的主轴。与许多类似逻辑的好莱坞电影一样,英雄的成长始终伴随着剧情推演,再混合爱情元素,和眼花缭乱的打斗场面,即使抛去未来两部续作打开的庞大世界,也足够称得上精彩。
以红蓝药丸所开启的选择之路,也贯穿在其后两部《黑客帝国》中。第二部中,尼奥同样要面临一系列痛苦抉择。在消减娱乐性的同时,沃卓斯基兄弟所预想的现世与未来,以及最深层次的内核思考,也徐徐张开。
搞定了史密斯特工之后,锡安却随之面临着机械章鱼的威胁。机器人大军并不打算拖延下去,它们要进攻幸存人类的老家,将其一举歼灭。
尼奥也再次得见神神叨叨的先知,从而得知解决问题的最终路径,就是找到整个矩阵世界的源点——架构师所在的主机空间。
作为尼奥第一劲敌的史密斯,也神秘复活,但不是以杀毒程序的身份,反而成为了另一种病毒,并拥有了自由意识。
用一次深吻,换得了通往核心区域钥匙后,尼奥终于见到了整个矩阵的创造者——架构师,也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原来,尼奥并非墨菲斯一行所简单理解的救世主,能够解放人类于奴役苦难的THE ONE。他的独特性,也只是机器人局中的一环。
尼奥觉醒之前,早已存在过多个矩阵世界。而开始的世界设计过于完美,并不完美的人类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经历数次修正后,机器发现只有秩序与偶然并存的世界,才真正适合人类。但不完美也代表着瑕疵的存在,以尼奥为首的锡安世界,就是累积BUG的病灶,锡安之所以能存在,正是机器为了将其一并消灭,而定下的计策。
更令墨菲斯一行绝望的是,所谓先知,与架构师一样,也都是这盘大棋中的一员。架构师的目的,在于让矩阵世界恢复数学般统一和谐;而先知,则是通过心理上的暗示,引导尼奥完成毁灭锡安与重启系统的宿命。
所谓的自由意识,根本不存在,无论尼奥做出何种选择,锡安都注定毁灭。
作为终曲的《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副标题已经说明了整个故事走向。锡安被迫与章鱼大军背水一战,机器设计矩阵世界的真实目的也将揭开,而尼奥也并非完全的棋子,他以另一种方式,履行了THE ONE的预言。
除却对最终谜题的解答,这部终结篇的动作场面与视效设计,也足够令挑剔的观众心满意足。蜂拥章鱼与战斗机甲鏖战,升级版子弹时间,以及对末世地球的细节描写,都是黑暗美学与赛博朋克发展中的一次重要嬗变。
最早安插在观众脑中的设定——机器奴役人类,将其视作电池,也真正土崩瓦解。机器人设计矩阵,设计锡安,设计尼奥等一批反抗军,究其根源是为了自我迭代。
在占据了地表的每点方寸后,早已觉醒了自我意识的机器,发现了自身无法逾越的障碍,他们虽然技术上处于碾压的态势,但却没有人类的进化能力。只能在规则上运作的AI,缺少人类天性中的偶然与混沌,从而无法实现真正的演进,终生只能被禁锢在另一个矩阵里。
数次的矩阵升级,并没有产生突破性的进展。直到第六代救世主尼奥出现,事情才有了些许转变。拥有了爱情这一不确定性的尼奥,正是试图以激进方式促进矩阵革命的先知所日夜期盼的钥匙。
只有彻底突破原本的规则,让尼奥做出真正背离设定的选择,才可能引发新的因果。
这一因果,才是打破循环,结束人与机器大战的唯一关键。电影最后的晨曦中,人类与机器人,似乎迎来了一场和解,即使并不长远。
暂且把电影的宏大叙事放在一边,再来谈谈《黑客帝国》之所以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与以往同类作品相比,这部有着末世寓言属性的科幻电影,在类型发展史上最为突出的,即是它突破电影本体,所延展出的包容与连接。
如果没有《黑客帝国》出现,当年票房翘楚,还是《星战前传1:魅影危机》。但这匹悍马横空出世,却让观众发现卢卡斯的太空歌剧,好像已经远离了时代。
在世纪交替,大限将至之时,《黑客帝国》显然要应景许多,无论风衣墨镜,还是对科学发展的疑虑,甚至根植于西方文明中的末世忧虑,都在《黑客帝国》中发挥到了一种极限。这种感官上的承前启后,与盛行的商业营销并驾齐驱,也首次让人意识到,科幻电影作为小众类型居然也有着惊人之力。
包括在2003年推出的《黑客帝国动画版》在内,大量衍生作品,除用以补完整个Matrix从诞生到发展的前因后果,及电影无法全然涵盖的分支,也开启了一场看似与电影并无直接关联的文化盛宴。
缸中之脑猜想,作为创意源点之一,也只是电影所利用的一种哲学符号。它深深点中了千禧年前夕,这个充满焦虑的特殊年代。
千年虫、末世论、甚嚣尘上的技术怀疑主义,共同勾勒出一张大网。而让世界急速缩小的网络,作为人的第二躯壳,把那些似曾相识,却也未知混沌的社会、科学、哲学、历史等概念前所未有地结合在一起,无穷触手从银幕中伸出,撩拨每个敏感灵魂的困惑与不安。
除上文浮皮潦草提到的,只要你对《黑客帝国》当时引发的争论还有印象,就应该能回忆起,电影中混杂的所谓禅宗,玄学,基督教,数理学,诺斯替主义,和方兴未艾的人工智能等等,在当时掀起了怎样的波澜。这里我们就不再对电影涉及的符号语义一一解读,网上足以找到详尽介绍。
同时,《黑客帝国》这张无限延伸的网,桥接起的东西方文化,也许只是导演的个人趣味,但能首次在银幕上看见东方武学(有赖袁和平老师)与繁多枪械的疯狂混战,这种前无古人的混搭体验,也被后人或有意无意借鉴。
当然,你也可以把这当作是圈钱电影的鼻祖,毕竟好莱坞大片的商业属性,原本就是它美学构成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无论是引发思考,还是瞠目结舌,甚至不屑一顾,你的一切反应,可能也是片方设下的暗局,不论想要如何诠释这一系列,你首先就得把动画、电影、漫画、游戏一并买齐,这种难以拒绝的诱惑,像是“先知”一样的引导——想要给它添上一笔注解?那就得乖乖买单。
而谈及《黑客帝国》之于仰仗特效叙事的一系列作品的启迪作用,用“21世纪第一部科幻”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标新立异、超凡绝伦、特立独行,以及“烧脑神作”(该标签就是来源于此),这些抽象的词,都很难直观表述那有如嗑嗨了药般的视听想象力。
理所当然,当年奥斯卡上《黑客帝国》是最大的赢家。
不仅成为当年全球电影票房第三,还一鼓作气拿下了最佳剪辑、最佳音效剪辑、最佳音效、最佳视效四项大奖,甚至使得学界开始重新审视“特效”之于电影的真正价值。
与后来BOOM-BOOM-BOOM炸个不停的大片相比,这种节制而优雅,且充满开创性的视觉设计,与故事表达的紧密关系,远胜过那些五光十色,却情感空虚的跟风者。
首先要提的,当然是已经被说烂的“子弹时间”。
在《黑客帝国》刚开始筹备时,沃卓斯基兄弟,只有不过6000万美元,而“子弹时间”也只是一个停留在纸面上的概念
所幸,他们遇到了刚从纽约大学电影学院毕业不久的John Gaeta,电影未来的视效总监。这位被导师称作完美融合极客与迷影的天才选手,带领一众六十人团队,包揽了电影中数百个特效镜头。
而“子弹时间”这一概念,就沃卓斯基兄弟所言,就是以高速摄影机拍摄慢动作效果,但由于摄影机无法顺畅移动,只能改由数字技术替代。
120台尼康单反,配合特殊定制镜头,将天台上的尼奥团团围住。事先编程好的快门,将动作完整记录后,再将静态的图片转为连续影像,继而与背景融合。这种说来并不复杂,但呈现效果却具有革命性的大胆尝试,让动作第一次如此流畅地凝固于时空之间。
后来John Gaeta曾笑称:“在当时技术环境下,我们确实需要一个排练过程,不过我们原计划的场景是一个样子,拍出来的结果却是另一个样子。”这些酷炫的闪避动作,也不只是单纯的炫技,它们与尼奥的成长息息相关,暗示着他对矩阵世界的察觉进入到新的境界。
当然,现今观众多半已经腻烦了类似的动作特效。
早在《黑客帝国1》上映后,沃卓斯基兄弟对“子弹时间”被大量抄袭模仿已很是不满,所以在未来续集中,新增了多达近3000个特效镜头,融合了全球六大特效公司的创意。
无论是片中绿与黑的色彩渲染,还是大量带有些许猎奇色彩的机械设计,这种对未来世界的呈现,也嫁接进了仿生学的概念。
例如片中数十万计的机械章鱼,似乎夹杂着一种隐约的讽刺:机器模仿那些它们试图消灭的生物,却无法回避它们正起源于这个世界。但即使不深究其创作根源,单从外型上,冰冷金属突然拥有了血肉质感。
有如来自深海最低点的异形,有着噩梦般的外表,和昆虫一样的枝节,更别提那些培养肉身的舱体像豆荚一般不属于人类世界。由分镜师Warren Manser介绍,“他花了大量时间设计培养皿,试图捕捉尼奥重生的感觉,并加入了一些昆虫材料的感觉,增加透明度,让培养皿看上去不像是人类制造的。”
还有电影中主角所在的反抗军小分队,所乘坐的尼布甲尼撒号飞船。这一在洞窟,低空以及废墟中行进的移动堡垒,同时融合了潜艇与水生昆虫的设计理念。从内到外的观感,充满了颓废与消沉的气息,反重力引擎的加入,又使得这艘沉重的铁疙瘩,有了些拒绝屈服的灵动感。
这些理念和美学,无须专门涉猎,就足够让一般观众理解,又给了狂热影迷可供发掘的空间,让视觉美学能够真正融入叙事,而不只是一纸空谈。
从类型发展的角度来说,《黑客帝国》代表了上世纪90年代晚期所兴起的“新派科幻电影”。
与以往倾向宏大叙事的太空歌剧,或作者色彩浓烈的B级片截然不同,它在更加个性化的同时,也愈发复杂浑厚。既融入了华丽的视觉刺激,又夹杂着多元文化的线索,充满争议,延展深远。
虽然以如今的视角重新审视,《黑客帝国》三部曲以及番外作品,所探讨的话题有些已经过时。但它所构造的自洽世界,它所成就的商业与表达上的双重成功(并不完美),及让观众走出影院时的恍然之感,如今却很少复见。
最后插播一则小道消息:虽然从几年前,就不断传出系列重启的消息,但事实证明多半是以讹传讹,或只是美好愿景。
而二十周年已然到来之际,又有报导宣称版权所有人华纳兄弟公司,试图以电影的世界观为蓝本,重新设计与角色和故事有所关联的矩阵世界,但如今的沃卓斯基姐妹基本不会插手。
结果如何,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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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无声
人生之幸,莫过得知自己的无知与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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