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海子(1964.3.24-1989.3.26)逝世30周年纪念日。
1999年,在我们高中毕业班喜好文学的同学中间,经常会有一些不知从哪冒出的书悄悄传递。其中就有一本余杰的《火与冰》。在那些意气纵横的文字中,我还记得有一篇《向死而生》的文章,谈到几位诗人的意外死亡:徐志摩的坠机、海子的卧轨。那时的年轻人,单单为“向死而生”这样的说法便感到激动,况且,我还同时读到一段如泉水般纯净的诗歌:“泉水白白流淌/花朵为谁开放/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吐着芳香,站在山岗上”。
然而,那些阅读和记忆只是时间的碎片。那时的我,只是着迷于文字本身,着迷于那些句子背后我熟悉的事物中透露出的那种难以表达的情绪。对诗人海子,包括他那决裂的死亡方式,我并没有深究的想法。
四五年之后,当我在一所理工科大学即将毕业时,在大家摆出的旧书摊上,又一次遇到海子,正是那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海子的诗》。仿佛遇到一位朋友,我把那本书买回去后迫不及待地打开阅读。第一首诗,正是海子的那首名作《亚洲铜》。“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读到第一段,我便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首诗。尽管我并不知道“亚洲铜”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那灼热厚重的黄土气息已经包裹了我。再读到“亚洲铜,亚洲铜/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时,我忽然感到一种战栗的喜悦,那种感觉,就像多年以后我读到张爱玲的句子:“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海子的诗》
那时的我,并不理解现代诗,如果要说有,大概也只停留在“分行的散文”。但或许就因为那种单纯的喜悦,我开始一个人写诗。那已经是忙碌着考研找工作的时间,我在外面出租的房屋里,竟然在写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有时候,我会拉着关系最铁的哥们,请他们听我朗诵,我还记得,其中的一句这样写道:“尽管天气不冷不热/可我知道,你需要表达”。
那还是一个以QQ结交好友的时代。我把自己的QQ签名改为“亚洲铜”,并时常引那些辨认出名字来源的人,为隐秘的朋友。然而,谁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写过诗呢?没有莫名的情绪,没有写诗的冲动呢?海子,诗歌,青涩的爱情,随着初尝社会的艰辛,逐渐展开的生活,就像一场极为短暂的热病,很快消散地无影无踪。
我端坐在电脑前编程,出差为客户调试,工作之余和几个朋友喝喝酒、吹吹牛,生活似乎在朝着安稳既定的轨道不断前行。直到有一天,不知道从哪读到一段文字,我忽然深刻地意识到,如果此生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而那时我的钟情依然是文字,单是读到便充满喜悦的那种感觉。几乎没有太多思索,我便决然辞掉工作,去北京考研,报考海子的母校。
《死亡诗社》剧照
回头来看,那是一段充盈而富饶的时光。其时,我们几个年轻人蜗居在北大南门外的廉价出租屋里,一起自习听课,一起看毛片,一起喝酒,当然,重要的是,我们还一起写下幼稚的诗歌。我至今还记得在滂沱的大雨声中,我们聚在一个小餐馆里,朗诵自己的诗歌:“每当这时,我的手上升起袅袅的烟……”
我们还成立了自己的诗社:“梦马诗社”,名字正来源于海子的那首名作《祖国(或以梦为马)》。“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这些句子对于那时的我们,仿佛本身就是贴近的召唤。至今犹记,考取研究生后,导师和我们第一次聚餐,他举起酒杯,忽然念了一句“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也愿将牢底坐穿”,我的那种激动和喜悦。
我后来才知道,很多长我们一辈的文学青年,都曾经有过一段迷恋、模仿海子的时期。对他们来说,那就是一份隐秘的诗歌友谊。海子,这位永远年轻的乡村教师,以直接、粗糙而极富质感的天才语感,擦拭出现代汉语的光泽,也擦亮了年轻人对世界与存在的直接关联。
只是渐渐地,海子成为需要被克服的对象,这不仅是成长的需要,也来自一份清醒的认识:海子所处时代的精神氛围、海子的诗歌表达方式,已经不再可能。
海子处在什么样的诗歌氛围中呢?诗人姜涛在《冲击诗歌的“极限”——海子与80年代诗歌》一文中,描述了那个充满激情的实验冲动与草莽气息的80年代诗坛,“都自觉不自觉地分享了一种共同的抱负,即要打破以往诗歌史提供的有关‘诗’的认识,在一个更开阔、更复杂的空间里,探索诗歌的道路”,也即“对可能性的追求”。
海子与时代的疏离,体现在他对“现代主义”所持的基本否定态度,在诗学资源上,他回溯到更远的浪漫主义,用姜涛的话来说,“海子复活了一种深刻的浪漫主义传统,即将诗歌的想像力等同于人类最高级的创造力。”在诗歌语言上,背离于80年代口语化的语言试验,他比诗友西川等人走得更远,诗中充满具有原型意味的元素形象。
海子手稿
尽管如此,海子依然紧密连接于那个时代“要刷新诗的定义、范围”的诗歌抱负。海子虽然以一系列抒情短诗为人熟知,但其抱负却在于对长诗的冲击:“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
海子长诗的内在悲剧性,已为许多人所分析,换言之,那样的写作方式,在海子那里本身已不可维持。即使是他那些带着原始、元素意味的乡村抒情诗,也逐渐变得不再可能。乡土在变化,那个荒凉、野蛮、美好的世界正逐渐变得分裂、复杂、凋敝。海子自己对此也有意识,在1989年那个最后的春节从家乡返回后,海子便对朋友说,家乡的一切都变了,很多熟悉的东西都没有了。或许一切,就像海子的诗歌一样,“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在我读书的那几年,乃至到现在,每年春暖花开的日子,年轻的读者们还是会一起纪念海子,会一遍遍读起他的那些诗歌。但我相信,很多喜欢过海子的人,像我一样,一度不愿意谈及海子。这其中,既有对某种热闹跟风的拒斥,也有来自内心深处的感知:与当年的青春写作记忆一样,海子似乎也被封存了起来。
然而,海子真的远离了吗?海子真的需要被搁置了吗?在疲惫的时候,我也会随手翻起书架上的海子诗集。再次读到他的句子:“你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我会不期然想起奥登的诗句:“我们如何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带着那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海子从未以诗歌要求更多,他想到的只是对那些滋养过自己想象的一切美好事物的无力偿还,我们对海子,又怎么能要求更多?
图 | 摄图网
在1989年那个即将离开的春天,海子在诗中不止一次地提及“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就像在他那首名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一样,海子渴望“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想,“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的,正是诗歌本身带来的幸福。
那份幸福,我愿意把它理解为第一次读到海子诗句时的喜悦。那份隐秘的感动,不断刷新着我们逐渐昏聩、惯性的感受。“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海子似乎在生前就写好了自己的墓志铭。只是,隔着三十年的光阴,那太阳不再扭曲,不再暴烈,成为我们始终无以为报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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