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似乎是刑罚中相对宽大的一种。你想啊,如果被一刀砍了,或者一枪被毙掉,那后面什么故事都没了。
整个19世纪,沙皇向西伯利亚流放了72.63万人;斯大林时期,流放人口达几百万人。密捕,镣铐,爱情,眼泪,异族风情,奇缘奇遇。风雪旅途上,故事多得不要不要的。
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有上中下三册,总共1854页。原以为读起来艰难,谁知才读到上册,就被卷入巨大的激情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是“监狱与流放”。
赫尔岑是1834年被流放的,当时他22岁。罪名是组织了一个读书小组,反对沙皇。
赫老师的父亲是知名贵族,见过拿破仑和沙皇。因此,他流放的待遇相当优越。流放目的地,在中途换了两个地方,每到一处都在办公厅当文书。
西伯利亚流放,按惩罚方式分为依法流放和行政流放。按惩罚程度又分为苦役流放和移居流放。要知道,服苦役的犯人,一路是要戴着镣铐的。有的重犯,白天戴着锁链一路推着独轮车,晚上就锁在车轮上。还有的重犯,上路前就被砍掉手指,或者割掉鼻中隔。也就是说,一旦启程,他们就是残疾人。
相比而言,赫尔岑能够坐着马车,一路保持愤怒,一路写东西,也算是很奢侈了。要不是这种“奢侈”,后人就没法看清那个年代。
《沙皇》剧照
实际上,在那个年头,普通人几乎全明白,流放罪是个什么玩意儿。赫尔岑在书里写道:
到了西伯利亚边境,“流放犯”一词消失了,换了“不幸者”的名称。在俄国人民眼中,法庭的判决无损于一个人的声誉。从彼尔姆省到托博尔斯克,一路上都有农民把克瓦斯、牛奶、面包放在小窗口,万一“不幸者”从西伯利亚秘密逃亡,随时可以取食。
赫老师记述说,有个老医生每星期都到羁押站,去探望即将出发的犯人。这个老头儿,凭着监狱医生的身份,为他们检查身体,每次都带上一筐品种丰富的食品。比如核桃啊,饼干啊,橙子啊,苹果啊什么的,分给女犯人。有些贵族太太,也去施舍,看到老头儿那五花八门的食品,就说这是“纵容女罪犯的愚蠢行为”。
但这个老头儿回答:“亲爱的太太,您该明白,一块面包、一个铜板是人人都会给的,可是糖果和橙子,她们恐怕很久都看不到,没有人会给她们”“我要把她们今后很难得到的欢乐带给她们。”
俄罗斯的流放制度,是从16世纪末开始的,一直到斯大林时期,有近400年的历史。老百姓对流放者的同情,也是有传统的。
苏联诗人曼德施塔姆遭到流放后,他夫人写了一本回忆录,也记述了这类故事。
1938年.距离莫斯科100多公里远,有个纺织工人村镇,夜里总有流放者的闷罐车经过。有一次,有个女工举起一块巧克力,扔进了闷罐车厢的铁窗里。这块巧克力,本是要留给女儿吃的。要知道,在贫穷工人家庭,巧克力是个稀罕东西。士兵用枪托驱赶她,可是她一整天都感到很开心,因为她觉得毕竟做了点什么。
曼德施塔姆夫人就此说:“后代中是否有人能够明白,在1938年那闷人的流放车厢里,这块包装纸上绘有一幅儿童画的巧克力意味着什么?”百年流逝,但诗人太太与那老头儿的感叹,仍旧相同。流放改变了人的境遇,但无法改变人心。
按照沙皇的流放制度,路上每隔25-45俄里设一个羁押站。每站都有押解队,由一名队长,两三名至40名宪兵组成,负责把流放犯押解到下一个羁押站。这么看,沙皇当年搞流放,还是动用了不少兵源的。
赫尔岑因为是坐马车的知识分子,一路颇受尊重。有一次在羁押站里,有个路过这里的老军官,请他去喝茶。
赫老师好奇地问:“您要上哪儿,押送什么人?”
军官回道:“别问啦,一问我的心都碎了,唉,那种事只有上面知道,我们的责任是执行命令,不是负责,可是良心上不好过。”
原来他负责押送一群犹太儿童,他是在半路接手的。转交孩子的上个军官说,这些儿童已有三分之一死在路上了。老军官叹气说:“看来没有一半能走到目的地。”
《沙皇》剧照
赫老师震惊地问,是得了流行病吗?
老军官说,才不是什么流行病,他们只是像苍蝇一般死了。这些小鬼虚弱得像剥了皮的猫,一天走10来个钟头烂泥路,吃的又是干粮,一遇伤风感冒,马上倒在地上死了。
两人说着话,孩子们就集合了。赫尔岑看着这些八九岁至十二三岁的娃娃,排成整齐的队列,心中骇然阴森。他握住军官的手,说了一句“要保护他们”,便逃回了马车。他就快哭出来,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当时的西伯利亚,被称为“枷锁与死亡的家乡”。据学者仅对某一个路程的研究,就统计出,流放犯的死亡率高达12%—15%,儿童的死亡率更高达70%。
沙皇对这些人的种种磨难,以及流放者的悲剧性结局,让见者心生同情,也一路上敲打着执行者的良心。西伯利亚监狱的一个主管甚至说,我近况良好,收入不菲,“但是如果能够消灭流放,明天我将会高兴的放弃我的一切。它危害西伯利亚,危害人民……”
有一个青年军官告诉赫尔岑,1831年他接到任务,去逮捕一个潜伏在附近的波兰起义者的关系人。根据收到的情报,他率队把房子团团围住。搜遍所有的房间,都空空如也。最后,他一个人走进顶楼,发现了一扇反锁的小门。一脚踢开门后,一眼看见里面站着一个妇人。
那妇人没有做声,只是指了指身边的男人。那男人抱着一个小姑娘,这是一家三口。军官不知如何是好。女人看出了这点,问他:“你忍心伤害他们吗?”
军管表示抱歉,谈了什么无条件服从,以及责任等等的废话,然后问那女人:“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女人指着门外,高傲地说:“下去告诉他们,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那个军官果然走下了楼。他对赫尔岑感叹:“真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走下了顶楼……唉,女人!真有这种事情!”
在整个西伯利亚,每一个地方都有大量流放者。俄罗斯大地上的悲怆气息,人民之间的广博同情,首先是在受难者之间滋养出来的。
在一个叫“彼尔姆”的流放地,赫尔岑跟一个波兰流放者结识。因为次日要离开,他前去告别,想留点什么作纪念,就从衬衣上拽下一粒袖扣请他收下。
波兰人握着纽扣说,我要把它保存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带着它走进坟墓。然后,他又想了想,去箱子里掏出一条小铁链,拉下几节送给了赫尔岑。他说:“这个链条很宝贵,它与我另一个时期的神圣回忆连接在一起。我不能把它全部给您,只能给您其中几节。”。
次日清晨,赫老师临走时,无意间抬头望望街上,又看到了波兰人。那人奔过来说:“啊,多谢上帝,我已经来回走了四次,就是跟你远远告别一下也好,可您总是不转过脸来。”
赫尔岑热泪盈眶。他后来写道:“这温柔的、女性般的关怀,深深打动了我。没有这奇遇,我对彼尔姆就毫不留恋了。”
赫老师的这套书里,频频出现良心这个词。这大概也是俄罗斯知识分子的传统。《曼德斯塔姆回忆录》的序言,就记述了一个小女孩对“什么是良心”的回答:“良心?……这是一种让人不高兴的东西。”
良心是一个人内在的是非感。古希腊诗人米德南说过:“良心是每个凡人的上帝。”多数人在事不关己时,到处讲良心,换个境遇就未必了。赫尔岑难得的是,无论是条件优渥,还是身处泥泞,点点滴滴反映自己的内心冲突,时时处处流露出对自己的反省。《往事与随想》的伟大正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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