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某一天,我在我单调的本地公寓望着楼下一尘不变的街景,突然想着,必须要离开、远离、逃离。去往热带,一个炎热的地方,让那里的太阳,烤炙、疗伤。乘坐静谧的夜航班,悄悄飞过大陆、村庄、城市、海洋。醒来时,她笔下形容的西贡,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一种《绝望圆舞曲》的旋律”,夹杂着“昔日的凄婉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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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机场一路至住处的出租车上,我就看上了一种早餐,越南语叫Banh Mi,类似一种三文治。这种摊子,在早上七点的胡志明市,几乎每个街口都有一个。在繁忙的摩托车大军中,Banh Mi摊档用廉价和香味,勾引着人们的第一缕食欲。我在住处安顿好以后,出门走上主干道,右拐,很快就在路边发现了这样一个小摊子。摊主不会英语,玻璃柜台上写着三种越南语的选项,我随便指了一个文字最长的。
那种简单的酒精炉,上面放着平底圆锅,她现煎了两个鸡蛋,放在面包夹层内。又塞上七七八八的调料,黄瓜片、胡萝卜丝,当地肉肠(这个肉肠我吃了几天,真的觉得一般般,可以忽略)。很奇异的是包Banh Mi的纸,居然是那种小学生写字的笔记本。她将这份三明治递给我,因为包装纸,我本来不抱希望了,一咬,却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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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是那种通风的法棍质地,只不过在这里它演变成了两头尖的闭合状。但是干燥、有空气感、微咸,又不软塌塌、毁坏结构,这首先就满足了我对三文治的基本需求。内里的填充物,肉肠、蛋和当地酱料,特别是黄瓜的搭配,为这抹三明治浇上了一种清新的热带感。一口咬上去,仿佛回到了它最繁华的时候,婀娜的东方女子穿梭其间,深目高鼻的西方人很快适应当地,找到属于自己的东方便利。
我捧着Banh Mi,找了一间沿街的咖啡馆,要了一杯“传统越南咖啡”。面目黝黑的男子从冰箱里拿出咖啡,打开塑料瓶子的盖子,叫我闻。怎么不香!浓郁扑鼻,用一种越南特有的滴漏咖啡装置滴出来,再放在冰箱里冰镇。在这里有必要普及一下,你在西贡普遍见到的Traditional Vietnamese Coffee,就是将黑咖啡加冰和炼奶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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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主为我端来了一杯。才8:00的西贡,已经开始炎热了。第一口,对这种咖啡的感觉,是很浓郁、很甜。我坐在那种越南特色的矮桌子前,望着面前马路疾驰的成千上万的摩托车。空气非常不清新,汽车尾气也非常不健康,但是,这才是非常西贡的,非常喧闹、蒸腾、杂乱无序,但等到你熟悉了,发现这个城市自有着一套约定俗成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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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餐,我回去开箱整理行李。我的第一个住处是一户本地人的三楼,整整一层都属于我。上楼梯后脱鞋,赤足,踩在法国殖民时期留下的独特凉爽地砖,电影《青木瓜之味》的感觉扑面而来。每一个地域的人民,都因当地独特的气候和文化,发展出非常适合自身的居住和饮食方式。比如说这一层楼,地砖凉爽,窗户很多首先满足了采光,其次,夜晚时胡志明市气温变凉,打开窗户让天然的风吹进来,在客厅的沙发上喝啤酒,又是很享受的事。黄色墙身配绿色百叶窗,首先是一种殖民时期留下的审美,再次,这样的色彩搭配在这样的气温中看过去,又有种说不出的适宜。绿色木质百叶窗配白纱窗帘,夜晚的风搅动它们的时候,那种轻飘飘的若有似无感,美极了。
《青木瓜之味》剧照
正午时分不建议在酷暑中行走,因此,你可以找任何一家你想吃的餐馆,吃一顿很长的午餐。避开暑热时分,下午再接着逛。我非常推荐第一区(district 1)的Hu tieu Nam Vang Nhan Quan。
我要的是一份汤面,面底是一种细的黄色面条,端上来一看,已经很有食欲了:两只鲜虾、细长的韭菜花、碎肉、猪肝、薄的猪肉片、鹌鹑蛋,干海鲜。首先喝汤。汤,是那种纯粹的、提炼出的鲜甜,一下就能喝出是食材本身的味道熬制,而不是人工调料。旁边的酱是服务生教我如何使用的:把柠檬汁挤在里边,配新鲜的拨壳虾蘸着吃。酱微甜,但把柠檬汁洒在里面,就提出了酸的味道,和虾子是绝配。这一碗面让人感动的还在于海陆空融合的丰富性,而越南的许多吃食似乎都是这样:海鲜、牛肉、猪肉甚至猪肝一起给你呈现,一顿饭吃得依山傍水。
作者供图
下午三点以后,太阳不那么炎热了,你可以沿着中央邮局或歌剧院,享受越南的街道。杜拉斯描述的“一条印度支那随处可见的、两侧建有联排式房屋的街道”,到今天依然存在。现在沿街也时常见到那种每层只有一户的孤高的楼,灰蓝色建筑,每一层都有一个极漂亮的阳台,太多建筑都有那种木质百叶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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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多了这样的楼,晚上做梦你也似乎会梦见这种楼:仿佛有一幢16层的楼,都是这样一层一户的,然后你住在其间有断层的一户,某种不可抗的力量非要你住在那里,你想反抗可是你似乎非常无力。于是你就在这种孤高、断层、一层只有一户的楼里住着。这座16层的建筑,你绕到它的背面,发现有一段很短的横梁,连接着它和旁边那幢楼。旁边那幢楼比它矮一些,但也是很高,也是一层只有一户。连接两幢楼的横梁很窄,并且是在很高的楼层,因此就算彼此连接,也没有人敢真正走上去。最近的出路似乎一望可即,但你就是没有胆量敢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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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去吃了传说中的pho 24,饭食非常一般,但看见一个白人老年男子,和一个年轻的越南染黄头发女子,手拉着手点餐。那女子看上去至少28岁了,只是一味地柴瘦,但似乎不能说是美丽。这一对关系一看上去就触目,还有一种可悲的、暮年的、不甘寂寞。我早就听说这个城市有便宜的伴游服务,可没想到亲眼见到不仅没有丝毫旖旎,甚至还有一丝强弩之末的悲哀。他握着她的手,在金色阳光里假装那种沐浴爱河的样子,可是年轻的越南女子,想要的却不是那种欧式浪漫或老派绅士风度,她想要的只是更多小费、更短时间,怎样尽快收工并获得报酬。她不想陪这个老年男子在热带演一段《西贡小姐》式的爱情。她神情有点尴尬。
我看他的年龄,觉得他年轻时或许可能参加过越战。老来,老伴也已去世,他拿着稳定退休金住在佛罗里达的家中,突然想起年轻时在越南度过的时光。于是,他决定度假了,来这个消磨过他盛年时光的国家。也许那时,他就对越南女子留下某种绮思。
我在金黄色阳光下用余光瞥着白人男子和他回忆中的爱情,面前的河粉已经凉了。我突然感到,人已老心却未老,是不是终究意难平。一个人皮肤松弛、斑点横现、头发皆白但并不证明他就不是一个人了,不证明他就没有情感、没有欲望、没有需求了。可是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个在越南的下午,在外人眼中,或许,有些凄惨。人就是这样肤浅。这时如果是一对年龄相当的老夫妻表现爱意,你又会觉得体现了爱情的永恒。
在极老旧的居民楼里探险。那种姜黄色的门栅,里边挂着同样色调的窗帘。木质百叶门,开了一半,黑幽幽房间看不见内容,却不由让人好奇。有的人家,一览无遗地将沿街的门大敞开,深蓝色带有雕花的水磨地砖擦得一尘不染。一个父亲模样的人,坐在地砖上,赤脚,往外看。他喝新鲜带瓤椰子水加冰,眼神有种很怅惘的空洞。狗和他一起坐在地上,因热而伸着舌头。他有种常年独居者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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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在租来的小客厅喝西贡啤酒,从四敞的窗户听周围的市声。是的,西贡正如杜拉斯形容的那样,直到夜晚都是嘈杂、喧闹,但又是一种来自远方的喧闹,像背景音。隔壁男子用越南语在念一种经,几乎是唱的调子。他们晚饭的味道飘进来,很香的,很浓烈的,夹杂着香茅、青柠、鱼露的味道。越南的味道。我突然想着,生命的风帆在我们心中始终是一种鼓荡似的存在,于是还是要尽量活成一个人想要的样子,一个人想要的生活,否则,消逝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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