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莎 / 文
这是一个演员。在刚刚播完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以下简称《知否》)中,她饰演主要反派小秦氏。这部剧大结局收视率双网破2%,是湖南台黄金档近一年来最好的成绩。大结局当晚,“小秦氏自焚”成为微博热搜词条,她叫王一楠。
这是一个不算很红的演员。1999年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同班同学有陆毅、田海蓉、罗海琼、薛佳凝,以及新晋柏林影帝王景春等等。相比于这些同学,她演了二十年,还是以配角居多。
这是一个高学历的不算很红的演员。2012年考上了上戏的研究生,后来又到香港大学商学院学习整合营销课程,是今年上戏艺考的考官。
这是一个每天逛菜市场的高学历的不算很红的演员。《知否》热播时,工作人员建议她拍段vlog,顺势宣传。她搞不明白Vlog是什么,工作人员向她解释说“是记录生活的视频”,于是她的拍摄主题,大多是买菜以及看孩子写作业。
“所以现在只能混到这个样子。”她半开玩笑地自嘲,喝了口咖啡。这是北京一家酒店大堂里的咖啡厅,她坐在本刊记者对面,简单的白毛衣和牛仔裤,没有化妆。
“我有化,我抹了个口红。”她纠正记者,指了指颜色很淡的嘴唇。“我还穿了高跟鞋呢。”她抬起脚,像在讲一件重大新闻一样,瞪大眼睛,声线像小女孩一样清亮,和《知否》中,深沉阴险的小秦氏完全相反。
几分钟以前,她和先生高鑫走进酒店,周围没有前呼后拥的团队。看到记者,她一边挥手一边小跑过来,“哈哈,我是来度假的!”女儿今年要小升初,和大多数妈妈一样,在上海的家里陪女儿一起做奥数题,成为近期最重要的工作,来北京出差反而成了放假。《知否》播不能去。是因为我女儿在这个小升初时间,最后几个月,我演也要出的每个晚上,她都在补习班门口等女儿下课。工作人员常常联系不上她。《知否》走红后,找来的剧本多了不少,但她也都推掉,“其实我心动至极,但我演一个陪着她的妈妈。”这是一个把生活放在最前面的演员。
演了个让人感动的坏人
戏红了,只有一件事,令王一楠觉得困扰。小秦氏出场后,很多网友说她额头过于饱满,是打针过度的结果。“你现场可以验验货,我这个是真的。”她摘下帽子,撩起头发,拍了拍脑门,语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货真价实,还非得说是我打的,根本不是”。她特地发了个澄清的朋友圈,有中学同学留言说:终于藏不住了吧。
在各种影视剧中,演了二十年,多数观众才第一次记住这个长着大脑门的演员。王一楠承认,这当然是期望已久的。但是很遗憾,没有什么蛰伏多年,一朝爆发之类的剧情,她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个反派角色带来的所有称赞,“我认识的不少演员,特别是话剧演员,都具备演好这个角色的能力”。她其实一直在演,在《家有外星人》《北平无战事》《裸婚之后》《你好乔安》等剧中,都有过重要角色,直到《知否》,王一楠在观众面前,开始更立体起来。
那是个很有话剧感的场景。
为了让儿子袭爵,小秦氏一生都在阳奉阴违,筹谋算计。事败之后,她点燃了侯府的祠堂,在火光中,第一次呐喊出真实的心声:“在这大宅子里,演了一辈子的戏,就像是阴沟里的一条蛆!没有一日活得像自己,倒不如勾栏瓦舍,来得痛快。这一刻,我要活回我自己!”随后,小秦氏倒在了火海中。
大结局播到这里,一直被骂的大反派,得到了观众的同情,微博和豆瓣上都在称赞,“演得太好了,我竟然看哭了。”“突然觉得她好可怜,明明我那么想她死来着。”“这一刻,这么坏的人竟然让我有点感动。”
王一楠在《知否》里扮演小秦氏
从进组第一天起,王一楠就在想这场戏要怎么拍。剧本是一边拍一边改,直到拍完了三分之一,她才看到结尾的部分。拍摄当天,剧组在横店的一个山坳里搭了祠堂,消防车来了,工作人员在她身上泼了水,王一楠觉得自己的位置离着火点足够宽,一直说:“没必要,很安全,一点事儿也没有。”然后,她一个人走进“火潮里。
然而和她预想得完全不同,一分半钟的戏,演到快结束时,王一楠已经快撑不住了,“我就觉得我头发,耳朵,背都快烧起来。我还穿的特别厚的衣服,我都感觉透过来了。”她觉得生理本能被激出来了,那一刻,她就是小秦氏,只能想到“她真的是输得精光,最后唯一的那点冷静和伎俩都留给了儿子……”仿佛演了很久,直到配音时再看才发现,“为什么(时长)就那么一点点?”
王一楠说,演员其实都在等一个角色。
这是王一楠第一次到横店拍戏。她笑称自己是去“朝圣”的,“他们说没有去过横店的演员不算是演员,就没有在这个圈,更不要说入行、入线”。1998年,在校期间,王一楠出演了第一部电视剧《丰园餐厅》。2018年,出演《知否》,历时二十年,终于“入线”了。
带着孩子北漂
今年二月,王一楠的大学同学群“炸了”。同班同学王景春凭借《地久天长》,拿到了柏林电影节最佳男主角。上戏95级表演系是名副其实的明星班。陆毅、鲍蕾、喻恩泰、田海蓉、薛佳凝、罗海琼……也包括王一楠。有的早早成名,成为站在金字塔尖的人,譬如陆毅;也有的二十几年都在向上攀爬,过中年,终于登塔,譬如王景春。
这两种类型都被王一楠称为“祖师爷赏饭吃”。陆毅是“声台行表,都是最高分”的那个,而王景春是“先天条件没那么好,但是架不住他非常努力”。她一直记得,王景春直到大四还坚持出晨功,用赚到的第一笔钱买了辆车,为了多认识几个朋友,可能就会多几个机会。
“我见过的几个站在金字塔尖的人,跟我相比的话,他们都有过人之处。”王一楠说。
“你觉得自己站在什么位置呢?”
她停顿了几秒钟,“我在我自己金字塔比较舒服的位置,外头的我管不了,也顾不上。”然后又把话题拉回到女儿身上,“我对女儿有一个很大的希望,希望她能够更在意自我的观照。这个过程是一个了解我自己的过程,可能那个结果从来没有变过,但是我看到了我自己,认知了我内心的想法。所以可能从北京走的那一圈回来之后,演配角,演坏人,还是演太夫人根本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一个好角色可以演”。
从上戏毕业后,王一楠被分到了上海电影制片厂,后来又调到上海话剧中心。那还是没有流量考核的时代,没有人会用微博热搜指数、机场街拍、穿搭品牌,来衡量演员的品质。戏好不好,还是一个演员最核心的竞争力。王一楠虽然没有成为一线明星,但还是受到业内的认可,“一般上海的戏都会来找过来,属于还算是比较顺的”。
演电视剧、排话剧、结婚、生子,日子安稳地过下去,2007年,凭借话剧《秀才与刽子手》获得第12届文华奖文化表演奖。但又隐隐觉得“太安逸了,没有演员的那种原始冲动了,没有那种闯劲儿了”。孩子不到一岁时,她举家搬到了北京。
来北京之前,王一楠对自己说:“我也年纪大了,我最后给自己三年五年的时间搏一下,不行我就撤了,我就不干这行了。”几年后回到上海,她又说:“可能这行是我终生的职业了。”说不清北京的几年时光,究竟在她身上改变了什么,只是:“好奇怪,就是一个人生的节点……就突然告诉你要有一个失去的时候……人有时候就是这样……”
那些年,其实并不是非常顺利。“海圈”和“京圈”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圈子,过了三十岁的已婚已育女演员,像新人一样重新开始,难度可想而知。每次被拒绝,都会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咬牙坚持,然而现在再回头去看,又觉得“根本不需要咬牙,我是愿意坚持的”。
到北京初期,王一楠处于“有活就干”的阶段。她作为嘉宾,录制过英达主持的访谈节目《夫妻剧场》,开朗、幽默、健谈的形象给制作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听说她在上海做过主持人后,便邀请她去代班主持。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成为了她的固定工作。
时隔多年,她还清晰地记得那段“上班”的路程。那段路横跨整个北京地铁一号线,“一直坐到苹果园站,在石景山那边去录节目。刚坐上去的时候没有人,到越来越多的人,到挤满了,再下来的时候,几乎已经没人了”。每一个机会,都得来不易,被格外珍视,“那种快乐也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乐。就是那种被需要的程度,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
终于慢慢打开局面时,因为女儿要上小学,又放下了在北京的一切,搬回了上海。家庭和事业的平衡,是每个女演员都要面临的难题,“这可能不只是女演员的问题,是社会对女性的要求都是这样的。因为你会发现在家庭的这个组合当中,女性这个角色要更重要”。
对抗不安的方法
王一楠最喜欢的女演员是朱丽叶·比诺什,她很羡慕这些外国同行,“在她们任何一个生命阶段,都能找到自己的美感,而且都能传达给别人,还有很多人去接受和欣赏,我觉得这还挺幸福的”。
二十几岁时,王一楠和冯绍峰一起出演过电视剧,戏中二人的关系是大学同学;十几年后在《知否》中第二次合作,已经变成了一对继母子。几乎所有的中国女演员都逃不过一个问题:相比于同龄男演员,年龄天花板过低,可选择的空间很小。
王一楠也曾为此“纠结”过。遇到和自己年龄相当的角色,但片方往往会选择更年轻的演员,也因此错过了很多好戏,也难免会想“那么好的角色要让我去演,我就太开心了,我可以演得怎么怎么样,但是没有给你这个机会,我会遗憾”。
演《知否》时,她刚好入行二十年,已经走过了那个“纠结”的阶段,扮老也好,演坏人别骂也好,都不重要,只要“这个角色有可以演的地方”。对小秦氏,王一楠抱着一份感激,“是她给了我这个机会,可以去享受这段生活,有展现自己的空间”。
王一楠时不时会对女儿说这样的话:“你看做演员的人,被炸得鸡飞狗跳的。”“现在都得趴在泥里。”“让你跳江就得跳江,不会游泳也要跳下去。”带点夸张的成分,目的是想“打压”女儿做演员的想法。
王一楠觉得这行“很苦”。这是个永远被别人做主、等待别人挑选的职业,“我觉得是太疼了,那种疼简直是熬着,给你炖一个锅里,那个锅也煮不沸,不能把你煮死了,你意识是清醒的,但是周身都有疼痛的感觉”。
但她也找到了一个方法来缓解这种不安全感——学习新东西,“哪怕就是没有即时产生一个结果,学习也让你不会那么慌。而且你学的,就像你攒的钱,你一定能用得上”。
2012年,回到上戏读研。研究生毕业后,又到港大读书,特意选择了一个和艺术无关的专业方向——整合营销传播。她笑称是想了解下“正经人的生活,看看正经人都在干什么”。
果然遇到了来自不同行业的“正经人”,每个人张口4P(20世纪的60年代被提出的营销理论),闭口4F(?产品过剩时代的新营销理论),各种专业术语混在一起,王一楠完全听不懂。不过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坦率承认对这方面的空白,“同学们还很给面儿,都给你解释”。王一楠回想着上课的情景,在听过各种营销案例、商战故事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挣钱太难了,花钱太容易了。
做话剧制作人时,被调侃“没有王一楠签不出去的单子”。工作人员拿来的单据,她看都不看,只要听说是有用的钱,立马签字支出。“我上完那个课之后,我就觉得,给我钱的人太不容易了。演员的生活当中是没有这种认知的。”
另一个收获是,终于搞明白了流量时代下,明星数据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们身上的某些特质就是商品,观众是潜在的客户,客户们通过各种营销数据“看到了你的某一个东西,才产生了卖点,要不然他家的货放在两米远的巷子里,你都看不到”。明白归明白,轮到自己身上,她只能一脸无辜地说:“我整不了啊。不是我不想要流量,其实我也挺想要的,我搞不来呀。”
比起炒流量,她下一步更想学的是画画和做饭。
出自2019年第8期《Vista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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