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和复联正面刚的电影，我们专访了它的导演

文 / 巴九灵（微信公众号：吴晓波频道）

23点34分，我见到了万玛才旦。

巴九灵：您自己理解的话，这部电影的主题是什么？

万玛才旦：其实我不会给出一个很明确的主题。我自己想表达的，可能就是个体的觉醒，因为复仇是康巴人的传统，如果这种传统不终止的话，就会像轮回一样，永远不停的，那么牵涉其中的个体就没有希望。

在这个电影里面，通过那样一个梦境，让复仇的传统有了一个终止。

司机在梦中杀了仇人，然后通过电影手法把他将撞死的羊抬到天葬台的情景融合，那时候他看到天空有一只秃鹫在飞翔，当他再次抬头看的时候有一架飞机，就暗示了个体的觉醒。

这个梦境表面看起来很暴力，但是实际上是一种慈悲和施舍，所以我在这个片子里面其实讲的就是个体的觉醒，如果个体觉醒了，这个民族才有希望，不然就永远在轮回，永远都脱离不了苦海。

巴九灵：很多人在看完这部电影以后，会有一些自己的理解，甚至觉得“看不太懂”。如果说让你给到三个意向，作为理解这部电影的密码，你会选择哪三个意象？

万玛才旦：这部电影是从小说改编的，它跟传统的写实主义、现实主义小说是不一样的，它里面有很多模糊的、可能不确定的、认知实验性的、先锋性的东西。小说的文本就是那样的，对读者更具有挑战性。要把这样一个文本变成一个电影，落实到影像上，就得做一些努力，所以会做一些设计和设置。

意象，是一个可能比较具象的东西，比如说眼镜，不单单是一种道具。如果是一个道具的话，就可以随意摘下了又戴回去，但是司机的墨镜从一开始出现到最后都一直戴着，它跟这个人物的心境变化是有关联的，我是有意识地通过这样一个实物的东西，来表达他心理的变化。

巴九灵：是，我看有些影评人也问您，是不是指一个关于王家卫导演的彩蛋。

万玛才旦：不是的，这个是设计过的电影语言。他经历了一些事情，然后终于放下了一个心头的负担，那这种心理的外化表现就是他拿下了眼镜。

再比如说，第二个“密码”，是主角的名字。在小说里男主角没有名字，但是电影给了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一个同样的名字。“金巴”在藏语里是施舍的意思。同时在影像上，也做了很多处理，比如当他们报出自己的名字时，画面切到了两人一半的脸，突出两个人冥冥之中的内在联系，营造这样一种宿命感。

这种宿命感在茶馆里有一个集中爆发，在同一个空间、不同的时间，他们相遇，坐在同一个位置，身边的其他人都是同样的人，在说同样的话，透过窗户看到同样的情景，茶馆里面所有人的这种表情、语气、讲述，都在营造他们似乎是同一个人的那种感觉。

其他的大家可以自己解读。

巴九灵：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会有一个疑问，杀手金巴是真的存在的，对吧？但是他们冥冥中的关联，可能放在可可西里的环境下，本身带有一种神秘感。如果放在都市里，就会有一些突兀，例如说去给一只撞死的羊超度这种赎罪的行为，是不是？

万玛才旦：现代社会发生了太多事情，在一个很短很快的时间内就爆发了，大家可能没有这么长的时间去考虑这种话题。所谓的赎罪这样的念头，其实每个人都会有，比如基督教有忏悔，佛教有放生。大家觉得现在的中国人没有信仰，但是每个人可能都有一些负罪感。

这种负罪感可能不是宗教意义上的那种，但还是会存在于人的情感之中。

巴九灵：当这部电影在大部分城市里放映的时候，你会希望大家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想什么？

万玛才旦：我是不会太在意观众怎么想，我希望大家都有不同的解读。我不期待大家和我的答案一样。

巴九灵：你会在意票房这件事情吗？

万玛才旦：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我要解决的就是创作层面的东西，创作之外，电影它有自己的一些特性以及商业的行为，所以我要配合。

巴九灵：作为《撞死了一只羊》的小说作者，你还记得这个故事是怎么样在你脑海中出现的吗？

万玛才旦：很难说，可能就是一个很荒诞的想法，一般也不会有很成型的东西。比如说你要写这样一个故事，可能有一个模糊的意向，你就坐下来写。有可能会写得不顺，有可能写着写着就变成另一个故事。

巴九灵：我看您之前的采访，您不太会介入到角色的心理层面进行表达，例如他在思考什么，他的心理活动你都不会写，更多的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描述他的行为。

万玛才旦：这个也在发生变化，比如说你熟悉的创作模式，你描写人物的方式，塑造人物的方式，其实也在变。在年轻的时候，可能会写人物的肖像描写，人物的心理描写，通过这些来强化人物的那种丰满感，他的这种血肉感。但是慢慢地也会改变，通过阅读，通过自己的写作经验，通过思考，你也能找到一些方法，用最简单的语言、最简单的方式，就能达到更好效果。所以我们的写作方式，然后包括对人的理解，其实也一直在发生着变化。

巴九灵：但是你在创作的时候，肯定是做了一些引导。特别是影片最后一句藏族谚语，似乎就有引导。

万玛才旦：是，如果观众能走到这个层面，并有自己的独特理解，我觉得那也可以。有人会说，这个电影本身就是一场梦，甚至有人说他们是互相的梦，就像是庄周梦蝶那种，这些理解都可以。

我觉得这和我想表达的也是一致的，很多意象的复杂交合会给读者一个读解的出口，它肯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关于复仇或者救赎的故事，比如说找到仇人，实现报仇的愿望，在很多武侠片或者古装片里面，都会是这种复仇方法。

但是在这个故事里，金巴是在梦中完成的复仇，虽然梦里杀了人，但它有另外一层意思——了结心愿。这种方法，我觉得其实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很慈悲的想法。

巴九灵：万玛才旦这个名字在藏语中是什么？

万玛才旦：万玛是莲花的意思，然后才旦是常数、恒数，有这样的意思。小时候体弱多病，所以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而且这个跟家族姓氏什么的没关系。藏族他不会太强调家族的这种概念。

除了一些很大的家族，比如以前的贵族，他们会用这个形式，但一般的老百姓可能只会加某个地方的名字，他们对姓氏概念比较淡薄，这也是我觉得它淡化这种家族观念的一个原因，因为他觉得他对生命的理解就不一样。

他会觉得生命是循环往复，所以这个电影的一个结构也是一个圆形的结构。从一开始司机撞羊，到最后轮胎爆了，其实就在一个地方。

但是你又想要说强调个体，要决心，要从这种轮回中逃离出去。

巴九灵：在看完这部电影以后，你会觉得这是一个什么样主题的电影？

鹦鹉史航：最直接地说，这当然是关于人的选择这样一个主题。但其实任何一个故事，《无间道》还是《快把我哥带走》，任何一部电影都可以说是关于人的选择，那这部电影比较特别的一点，是导演在人物选择中注入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洞察以及祝福。

所以那个连撞死一只羊都要花钱去超度的司机金巴，却在想象中完成了杀手金巴没有完成的复仇，这两个看似极为逆反和抵触的行为，实际上都是说明这是一个共情心很深的人。超越了善和恶的范畴，面对的是虚和实、有和无、聚和散这样的概念。

这个电影让我们看到人跟人之间到底能隔阂多深，又能理解多深，人跟人之间是如何互相吸引、互相成全。这个时代里，我们自己可能给自己上了几个发条，但是这部电影它帮我们把上紧的发条往回松了松。

巴九灵：但是对于一个普通的观众而言，看完这部电影后反而压力变得很大，因为看完以后觉得看不懂。如果你给走进电影院的观众一些建议的话，你会给什么样的一些建议呢？

鹦鹉史航：不要强求读懂这个故事，我们蒸桑拿的时候，享受这个桑拿过程就不错了，但如果你一直在关心桑拿房到底现在是45℃还是54℃，就是浪费时间。

所以我觉得，只要享受过程，找找有没有你喜欢的人。

巴九灵：那你最喜欢哪个人？

鹦鹉史航：像我觉得司机的老相好非常动人，那个风情的老板娘更动人。很多女演员是有光芒的，是导演和演员本人塑造出的光芒，但光芒是扎眼睛，而这个女孩，她是一种光泽，润泽的泽。

她就像是这部电影的“文眼”，刻意的东西不多，导演信任她，她信任导演，所以完成一个有光泽的角色。她卖啤酒同时也喝啤酒，永远在征询着别人意见，是一个永远不拒绝别人的老板娘，我觉得从她身上，可以看到西藏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还有杀手金巴的仇人，那个老头，他从门外进来时，就一直在转转经筒，那个状态其实也是我喜欢的，就像《冈仁波齐》里的人一样，在自己的轨道上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着，别人很难有权利去审判他们。

巴九灵：但是司机最后在梦中做了那样比较暴力的处理，这种潜意识算不算一种审判？

鹦鹉史航：我觉得他的梦不太涉及价值观，不是你“该死”，而是那件事情我忘不掉。我见到一个美女忘不掉，我见到一个丑女更忘不掉，这难道说我喜欢丑女超过美女吗？不，这不是我个人能左右的，忘不掉、放不下，都是一样。

我觉得他做了那个梦，不是说仇人该杀，而是这件事如果不去终结，那么两个人都忘不了、放不下，两个人都没有办法解脱，重新进入轮回，老头活在罪孽和忏悔中，杀手活在哈姆雷特的犹豫中间。但是这个杀手最后反而选择哭着走了。

巴九灵：这种哭是一种解脱吗？

鹦鹉史航：如果他解脱了，也用不着司机越俎代庖。他是崩溃，但崩溃并不是天然地走向解脱！

而司机金巴在梦中完成的复仇，其实对杀手来说，是一种顾惜。

巴九灵：万玛才旦导演自己用了一个词，叫作“慈悲”。

鹦鹉史航：对。就是佛教讲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就是我和你素不相识，甚至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无条件地想对你好，这就是“大慈”；同体大悲，就是说我们比较常说的“同理心”，能够易地而处，代入别人的立场去感受他的痛苦，你难过就等于我难过，这就是“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