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妇科检查”骚扰学生的校医，如何逍遥法外了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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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在检查邮箱时，对于学校发的邮件，张阳都是直接Pass。无非是些情况通报，或者是哪位大佬同学又给学校一笔赞助，或者是学校门口发生抢劫未遂事件，这些和他并不相关。在临近毕业的时候，这位美国南加州大学中国学生联谊会部长唯一关注的就是工作，是面试通知。

但2018年5月12日，当他看到一封标题为“An Important message from President Nikilas（来自校长尼克拉斯的重要消息）”的校方邮件时，他从头到尾仔细阅读了一遍，出大事了。

“我对校长的印象很好，他靠个人的能力去吸引了很多校友的捐款，”张阳告诉本刊，“尼克拉斯校长本身就是希腊裔，所以他对国际生也特别关心，南加大在他担任校长之后才开始大规模招收国际生。”

邮件里转发了一封举报信，举报南加大医疗中心的妇科医生乔治·廷德尔利用妇科检查的机会性侵女性学生。

南加州大学位于洛杉矶市中心，是加州历史最悠久的私立大学。在多项评比中，南加大都被列入美国TOP25最有竞争力的大学，它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一时瑜亮，并称为洛杉矶最好的两所大学。如张阳所说，南加大以吸引国际生著称，目前有一万多名国际生在该校就读，其中四分之一来自中国大陆，但不幸的是，廷德尔的受害者也大部分来自国际生。

更加可怕的是，这封举报信在2017年7月就发到了校长办公室，但素来爱护学生的尼克拉斯校长在10个月之后才公之于众——而此时，因《洛杉矶时报》的调查报道，社会舆论已经汹涌如潮。

2019年4月15日，凭借对此案的报道，《洛杉矶时报》的三名记者获得第103届普利策调查性报道奖。

而起诉南加州大学的650名受害者得到的，是校方的邮件道歉，以及可能的2500美元（大约1.7万元人民币）赔偿。

一封举报信

2018年10月18日，在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新闻发布会上，近20名南加州大学性侵案受害者公开讲述自己的遭遇（东方IC 图）

校长转发来的这封举报信，原作者并不是学生个人，而是南加大保证平等和多样性办公室的职员。这个办公室在南加大素有威望，之前揭露的一些阴暗面都得到证实和处理。

举报信的内容写得很克制，只是说廷德尔在对患者进行检查的时候，行为并不符合职业规范，涉嫌有性和种族歧视的不当言论。“这些都是官腔，实际上就是说他一边为女同学检查私密部位，一边还加以评价，这是多可怕的事。”张阳说。

《洛杉矶时报》调查记者哈瑞特·莱恩接到的举报，信息更加简单。

2018年2月初，他在距离南加大10分钟车程的洛杉矶时报办公室里，接到一个匿名举报电话。举报者告诉莱恩自己在南加大工作，对学校健康医疗中心的已经退休的一位医生进行了多年调查，说这个人有性骚扰嫌疑。

不过这位举报者拒绝透露涉事医生的姓名和具体细节，很快就挂断了电话。放下电话后，莱恩和同事们开始上网搜索南加大医疗中心的所有医生——当时廷德尔已经退休，所以在第一遍筛查中，并没有发现他。随后，他们在招聘网站Linkedln上给所有在职和离职医生列了一个目录，终于确定廷德尔有最大的嫌疑。

到了这步之后，莱恩和调查部的另外三位同事开始拜访南加大。他们在学校办公室和医疗中心里挨个敲门，询问廷德尔的情况。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他们说服了二十多位现任和离职的南加大员工，以及少数受害学生，让他们开口讲述了持续三十多年的校园性骚扰噩梦。

美国大学性骚扰和性侵，是个由来已久的话题。1957年2月，印第安纳大学两位学者Clifford Kirkpatrick和Eugene Kanin发表在《美国社会学评论》的一篇题为《大学校园里的男性性侵犯》的文章，首次揭露了这一现象。他们采访了来自22所大学的291名女生。在这些女生中，有55.7%披露自己曾经被好色之徒骚扰过，20.9%被暴力强迫骚扰过，6.2%被性侵。

1975年，著名记者苏珊·布朗米勒出版了《违背我们的意愿（Against Our Will）》一书。在这本书中，布朗米勒认为强奸先前是由男性而不是女性来定义的，并且是男性通过让所有女性处于恐惧状态来将其作为延续男性统治地位的手段——纽约公共图书馆将此书列为20世纪最重要的100本书之一。

布朗米勒特别关注了校园性侵犯，她说这是她写这本书的原因之一，因为大学校园总能成为舆论焦点，“对校园性侵犯活动的关注可以引发对女性整体状况的关注。”她告诫女大学生要警惕大学里的掠食者，他们借约会、借权势的名义狩猎女性，南加大的女生就是廷德尔权势的受害者。

阳光下的罪恶

南加大校医廷德尔涉嫌利用妇科医师职务之便，在过去30年间，性骚扰该校女生，而校方在多次接到医护人员和患者举报的情况下，未加以制止，一直纵容其直到2016年退休（东方IC 图）

南加大Engemann医疗中心位于学校的最北端，毗邻Jefferson大道，是一个二层的红色建筑。“我去过四五次，那里的服务态度很好。”张阳告诉本刊，南加大的学生得病或者需要体检，就可以在医疗中心的网站上预约，得到确认后，挑选时间、挑选医生前往治疗，除了特殊情况，学生保险可以覆盖全部医疗费用。

医疗中心的一层是接待处和接种疫苗处，二层就是各科分诊室——廷德尔退休之前，他的办公室就在二楼。

廷德尔出生在纽约州，1967加入美国海军，被派驻在菲律宾马尼拉。他在这座城市结婚，娶了一个菲律宾太太。1970年退伍后，他转到宾夕法尼亚医学院，攻读妇科，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在结束实习医生的生涯后，1989年，廷德尔来到南加大担任该校的校医。

廷德尔是南加大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全职妇科医生。他在医疗中心的办公室是最大的，并配有私人浴室，其他同事对此曾经表示过不满。对此，他向同事、护士和患者反复表明，自己是女性健康的权威，配得上这间办公室。

据受害者回忆，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盆竹子，他声称竹子在中国象征着长寿和活力，墙上挂着一张中国地图，每逢中国女生就诊，他就会指着地图问女生的家乡在哪里。虽然装饰富有东方情调，但他的同事们反映，廷德尔的办公室经常散发着难闻的味道，随处散落着可乐水杯和外卖餐盒。

这个脏脏的、风格古怪的办公室就是廷德尔的“女生狩猎室”。在这间办公室里，通常会有一名女护士或医务女助理和他一起接诊——这是针对男性妇科医生所实施的一种惯例。

根据《洛杉矶时报》的报道，最初几年，部分女助理对他频繁使用相机拍摄患者私处的做法感到惊恐并质疑其动机。其中一名女助理称，他拍摄过数百张病人私处照片，而另一位女助理则称，她曾亲眼目睹50名至100名病患（私处）被拍。

早在1990年，就有护士和患者对其提出质疑和投诉，指控他不适当地拍摄女学生私处。接下来数年，不断有人反复投诉他存在“变态”行为，包括在检查骨盆时乱摸以及对女学生身体做出性暗示评论。对此，廷德尔称，他只有在得到患者许可和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才会拍摄患者的子宫颈和私处，他说他只是想缓解学生忧虑，证明她们并未患某种妇科疾病。

2000年初，至少有3名患者写信投诉廷德尔医生有不恰当的触摸和评论。校方在对这一调查的总结中说道，“这么多的投诉信足以令人担忧，不明白校医中心主任为何还允许廷德尔继续留在这份职位上。”

2013年春天，又有8名女助理将廷德尔行医不当的担忧上报给她们的护士长Cindy Gilbert。随即又上报给校医中心主任处。受到指控后，廷德尔称，诊所领导根本不知道学生们有多喜欢他，并开始收集学生对他的积极反馈。

从那一年起，廷德尔将目标对准了中国留学生。很多中国留学生刚刚过来，英语不够熟练，对美国的医疗制度也不熟悉，成为廷德尔的受害者都不自知。

《洛杉矶时报》采访了一位吴姓中国女生，她19岁时第一次走进校医室，对眼前近70岁的医生十分信任，但廷德尔不仅询问她关于个人性生活的问题，还似乎对她的中国血统很感兴趣，在之后的检查中，他将手指插入她的下体，并对她的骨盆肌肉发表评论。正值大二的吴从未看过妇科医生，手足无措地以为妇科检查就应该是这样的。

2016年6月，护士长Gilbert将收集到的情况报告给南加大性骚扰帮助中心，并直接和该中心主任Kumar交谈后，此事出现转机。当时廷德尔正在休假，Gilbert和Kumar，以及另外几位医生来到廷德尔的办公室，他们发现了一个盒子，盒子里全部是患者私处的照片，这些照片最早可追溯至1990年和1991年，部分还标注了患者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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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偿金2500美元

面对铁证，南加大不得不采取行动。人力资源部致电廷德尔告知他不必返回诊所，学校仍会给他发工资，但禁止他进入学校。校方最初咨询一位妇科专家后称，廷德尔的做法“可以接受”。但最终，南加大又请科罗拉多州一家咨询公司MDReview以及堪萨斯州一位妇科医生对此进行调查，最终认定其行为“不专业且不恰当”。

校方最终告知廷德尔，将终止与他的合同。但廷德尔认为自己没错，因此和学校产生分歧。学生事务副主席Carry向他提出条件，如果他同意辞职，他将获得一笔离职赔偿金，而调查结论将会变为“没有任何发现”。廷德尔接受了这个宽厚的条件，于2017年6月30日离职，并在2018年1月更新了自己的行医执照，声称自己要行医“直到80岁”。如果不是《洛杉矶时报》的那篇调查报道，廷德尔医生现在可能还拿着退休金，继续着他“快乐”的妇科生涯。

媒体在这次事件中显然是决定性因素，但并不是每个南加大的学生都对此表示感激。

“我觉得美国的媒体、国内的媒体都过于渲染这事了，我们校长都辞职了，这已经表现了最大的歉意。”张阳告诉本刊。

除了校长尼克拉斯之外，还有两名主管医生、一名商学院院长、一名教务长和法律顾问相继被辞退。临时校长发送了中文邮件，对每一位受害者进行了道歉，并赔偿了高达2.15亿美元集体诉讼费用，所有受害者将得到每人2500美金的赔偿。但这个赔偿方案并未被受害者所接受，目前有越来越多的受害者站出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准备让南加州校方付出更大的代价。

而廷德尔终于被吊销了行医执照，并被洛杉矶检方起诉。

南加大事件显然不是孤例。

《华盛顿邮报》和凯泽家庭基金会2015年曾经做过一项调查，结果显示，在美国，过去四年里曾经上过大学的人当中，20%的女性和5%的男性称在校期间曾受到性侵犯和性骚扰。《华盛顿邮报》称，实际的受性侵人数可能大于调查结果。据美国教育部调查，2014年，全美超过100所大学一年接获10起以上的性侵案通报，常春藤名校布朗大学发生43起性侵案，另一所常春藤学府达特茅斯学院也有42起，连哈佛大学都有33起。

美国校园向来是男性统治的世界，直到现在许多美国人仍然认为，只要受害者达到高潮就不算强奸。许多州立法院要求受害者提交诉讼申请时，证据须获得第三方认证，才具有法律效力；更有许多法律界人士认为，递交诉讼须有明确的性侵信息描述。也因为如此，校园性侵犯案件很难得到迅速处理，全校上下一致捂盖子，生怕自己的文凭贬值。在这种环境中，很多中国留学生的心态也被同化。

这场延续了三十年的性骚扰案在这所特别有钱的学校看来并不是问题，如果受害者不满意2500美元的赔偿金，它可以轻易加码。当然，校方也没有意识到这个数字对于中国学生来说是另一种不快。（应本人要求，张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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