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挺好》：都是偏心惹的祸

《红楼梦》里不得宠的儿子贾赦，有一次元宵节晚宴，说了一个父母偏心的故事，老太太听了脸上也不大高兴的。贾母常年较喜欢贾政，连带二房里的人，也更喜欢些。大房长期不得宠，贾赦这个长子不免常年也有不忿之心。

偏心，确实是天下一件极普遍的事。它对个体，是刺痛，是隐疾。

最近一部电视剧，观众已经跟着急了十几集，为明玉不平，对苏家男人集体谴责，觉得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哥哥，这么不争气，这么自私，对全家唯一的小女儿，伤害成那个样子。这部剧是《都挺好》。

罗宾·贝克在《基因战争》中说，当发生家庭冲突时，许多人会倾向于责怪自己（或者配偶、父母或祖父母），怀疑自己或他人没有尽职尽责。但其实，在亲子关系和家庭生活里，内在冲突是一种正常、不可避免且重要的特征：如果没有冲突，大多数人将无法从此经验中得到更多利益。

就算没有偏心，你的原生家庭或成长之路，还是会有其他各式各样的问题。如果真是一点挫折也没有，那么这温室般的呵护也不利于你长大走入更深远的社会。——你终究还是要在更广的天地，去搏杀、去斩棘，实现你这一生所想要的。

说是这样说，明玉的遭遇还是非常让人同情。她的恨也是天下所有被偏心女孩的恨，就是“你们为什么、你们凭什么”。弹幕里对明玉同仇敌忾的声援，也表达了一种女性长期被压抑后的宣泄、呐喊。

除去电视剧，在现实中，目睹到那种偏心的瞬间，也是非常刺心的。

我小时候，长江中下游地区流行一种叫“炸串”的街边美食。我有一次正在那里买的时候，旁边来了一个母亲，带两个孩子。乡下人打扮，走过摊档闻到诱人香味，两个孩子都吵着要吃。她停下来，摸摸口袋，考虑良久，走到摊前。妇人买了两串，一串荤的，一串素的。这种炸串做好，是要放在那种长方形盘子里，摊主用一种小刷子，将特制酱料刷在上面的。乡妇一再叮咛摊主多放。刷完了酱递给她后，她做了我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个举动。

她将串白菜的酱料，一再蹭到已经蘸满浓郁酱料的里脊串上。等她蹭好放在盘子中时，两个炸串已是厚此薄彼、泾渭分明的两个串了。而且，一串本身就是素菜，另一串是多肉多汁的里脊。

妇人毫无悬念地，将串白菜递给了女儿，那串饱含母亲浓郁偏心形成的里脊串，递给了虎头虎脑的儿子。

那一刻，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震荡。那是我第一次目睹这种赤裸裸的、几乎是本能的偏心。我看着那个小女孩，她还那么小，顶多三四岁吧，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她十分开心地吃着自己的炸白菜，然而，在目睹弟弟大口吃肉的时候，还是露出了一股可怜的馋相。

这种从没有被疼爱过的痛恨，如若化成动力，还好，像明玉那样。但也像明玉那样，这种动力就算最终促使了当事人的成功，还是会在她心中形成不可避免的创伤，以及缺失感。

偏心，其实更深的内涵是一种“不公平感”。比如上文那个小女孩，她本身是任何做错也没有的，但只因为性别，就被不公正对待。你可以说她母亲蒙昧没有受过教育，但我们都知道在高知的、受过教育的群体中，还是会出现没有任何理由的偏心。

这部剧目前没有看到结局。但看到现在，感觉它也隐隐透出了一种对男性的失望。剧中的三个女性，从明玉到大嫂二嫂，其实都不错。大嫂看清大局有担当，反对丈夫那种打肿脸充胖子但间接降低自己和女儿生活质量的行为。二嫂虽然爱花钱但是关键时刻还是拎得清，得知丈夫一直在啃老就立即主张要把啃来的钱全部还给公公；大哥说要给父亲买房养老时自己丈夫一声不吭，她也气不过，一张俏脸气得红是红、白是白，当下就发话说给公公买房自己这家也是要出一分力的。原著小说里二嫂是那种从小美到大的美人坯子，这类女子也有着自己一套特殊的要强体系——因为从小到大各方面都是没输过别人的，所以她得知苏明成一直在啃老，才会那么羞愧，一夜睡不着想还钱计划。

我看这部剧，感觉尔豪这个人设，还真是从《情深深雨濛濛》一直延续到现在啊。我守望着剧中的苏明哲，不知怎么就觉得曾经的尔豪到了中年，或许大约也就是这个样子。他还是没有受过真正的挫折，娶的妻子比自己优秀（《情深深雨濛濛》里我觉得方瑜也比尓豪优秀），但是等到真正的危机袭来，他必定还是没有办法应对的。所以我觉得尔豪和方瑜，仿佛最终也会离婚的，方瑜会带着孩子离开他，遇到一个比他优秀很多的——真正优秀的人。最后结局很幸福。

现代男性，有些其实很像剧中的苏明哲，对“优秀”有种误解。真正的男性优秀不是你高考分多么高、去哪里留学，毕业后找到精英工作，或是长得帅很会打扮自己。真正的男性优秀，是那种胸怀性的。是那种格局很大、虚怀若谷的；是那种从不亏待女性、不会在背后说别的女性的坏话的。不会因别人拒绝自己，而心底狭隘、由爱生恨；不会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真正的男性的优秀，是就算他一时没钱、长相平凡，也积极看待世界并有担当、有勇气、好学虚心的；是眼界高、对自己要求也高的，是君子而不是伪君子。

有些学霸，会有一种类似通病：学生时代过于节节通顺以至于完整人格根本没有形成，一直靠高分在规避性格上的缺陷，最终，一个真实的生活的浪打过来，就很快沉没了。

我上次在华贸等专车，亲眼看见从那个精致写字楼走出来的一个戴着工牌上班族模样的男性，在旋转门前站了半个多小时，和一个中年女性同事模样的人，絮絮叨叨说着公司另一个女同事的坏话。那种八卦的嘴脸，立即将他的性别模糊了。我突然觉得在我面前站的不是一个职场精英，而是一个长舌的、小地方的俗妇，在星期五下午墙根下的阳光，和同村妇女二花，嗑瓜子说春杏的坏话。

苏明玉有一段职场戏我很喜欢。第五集她和师傅在车里，其实举重若轻，两人几句话之间就已迅速解清误会并明白最深层的矛盾究竟是什么。那一段话让我感觉，苏明玉一个普通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为什么能在十年内爬到这么高的位置。这段一下解释了她的收入、住所和那种家里需要钱20万就能轻松拿出的气度：她不仅做了一个人的心腹，还是一个人聪明的心腹并能帮其创造高价值，并且还绝对忠心，这一点就很难得了。因此苏明玉的成功，绝不是一个女大学生漂亮又聪明，就可以达到的。那一段对话其间包含了不少引申意义，也让人物住豪宅、花钱爽气，站得住脚了。

当然，任何一部作品都会有瑕疵。比如看第一集的时候我就衷心希望：正午的剧每次质量都不错，就是能不能请个讲究点的英文配音。每次人设是海归精英，口语却说得一塌糊涂。还有朱丽喝咖啡的杯子用的应该是Wedgwood的但是那款杯子好像是用来喝英式下午茶的吧……

这部剧叙述了一个从小被偏心却又要强的女儿，自私的父亲、只顾自己的二哥和拥有学霸式性格缺陷的大哥。它诉说的问题很多很有代表性。目前，这部剧虽然撕裂、挣扎，但我猜最后，或许仍会回归一个略为光明、温暖的结局——因为还是要保留希望。不过现实，是不是还像《基因战争》中所说：大多数情况下，虽然我们意识上渴望平静的生活，但在繁衍本能的内在驱使下，我们还是会处于不断的争夺之中。

本文图片来自电视剧《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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