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特别喜欢医生,没事儿就去看医生。其实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想在诊所找人说说话。我以前不相信这样的人存在,后来有了小孩,不得不经常跑诊所,亲眼看见了小小的候诊室长日坐满了颤巍巍的老人,经常有那么一两个人占着前台不挪窝,想尽办法找话说,才明白原来诊所不仅可以治疗疾病,还可以治疗孤独。
我等普通人,羡慕医生能力超人,尊敬医生救死扶伤。在偶然的情况下躺在手术台上,看见医生戴着手术帽和大口罩的两只眼睛慢慢逼近,也会由衷地害怕。牙医和别的医生不同,牙医的主要光环就是让人害怕。可能因为普通人见牙医的次数比做手术要多得多,每次见牙医都要忍受他们极近距离的无情逼视。
他们会用小镜子小镊子逐个敲牙齿,震得太阳穴都嗡嗡地有回声。即使牙齿无事,被牙医检查过后漱口,也会带出一丝鲜血。洗牙或补牙就更可怕了:强大的机器在口腔里嗡嗡作响,尖利的钩子镊子出出进进,仿佛在被活活地做成木乃伊。拔牙更是人间惨剧,麻药注射的尖利刺痛,钢钳咬住牙齿前后摇撼的惊恐,牙齿拔出后留下的腥甜的血窟窿,都足以把人吓成鸵鸟,非到延挨不过,不肯去看牙医。有时会自欺欺人地想:也许老到一定程度全换假牙,就一劳永逸了。
据说萨特有次牙齿发炎,十分痛苦。他的母亲发现了,马上安排他去见牙医。拔掉坏牙,炎症消退,大哲学家十分感激,四处向别人推荐他以前不知道存在于世间的新人类——牙医,而且说:“牙医是很好的人。”如果这故事的细节是真的,萨特小时候的牙应该相当不错,成年以前从来不必见牙医。我这辈子至少一半跟牙医打交道的经历都在换牙以前,六七岁的时候。我还记得那个医生姓杨,人很好很温和,我喜欢她;可是坐上牙科椅以后,我就是整条楼道哭得最凶的那个小孩。
虽然我和很多普通人一样,在牙科椅上被深深烙印了近距离的宏大恐惧,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牙医的确是很好的人。从做小孩的时候起,就听牙医教育我远离甜食,勤刷牙,“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句句忠言逆耳,都是为了让人除了定期维护以外少拜访牙医,少受罪少花钱。“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从这个角度来说,牙医一样也以救命为根本。如果牙医的经营方针向现在的软件业看齐,以长期按月收取使用费为目标,那他们就会在顾客的每个牙缝里埋下一颗小糖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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