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当然是昏君。不提。
但是吧,历来的宣传,出了点子偏差。
宋徽宗,因为本身是天才艺术家,又好色风流,又理政不力,又怂又没担当,又宠信奸臣,还是亡国之君,所以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沉迷感官艺术不思进取。
然而其实不止于此。
中国史书写君王,一般是暴君专横独断,昏君懒惰怠政。一个激进,一个懒惰。
这两个,其实宋徽宗都不太符合。
1127年靖康的宋徽宗,自然是个大混蛋。但如果他早四年就死了,如果他的命运永远停在公元1123年,徽宗也许还会被后世夸成个用人不拘一格、善于把持皇权、志向远大的明君呢……
我觉得,宋徽宗与其说是个懒且笨的皇帝,更像是个:
爱耍小聪明结果玩砸了、心高命薄的皇帝。
我国史书有个特征:亡国之君的特殊才艺与私人品德,会被格外着笔。
远到商纣王帝辛“矜天下以能高天下以声”,后来齐东昏侯除了昏庸,还有跟他老婆的金莲步;陈叔宝除了昏庸,还有跟他老婆的后庭花;隋炀帝除了暴虐,还有他的诗歌和建筑爱好;李后主的词和后宫,以及宋徽宗。
宋徽宗的个人品德,的确也不太符合仁君姿态:
爱好并且擅长艺术,大兴土木,据说还喜好处女。《靖康稗史笺证》说:
“道宗五七日必御一处女”,一礼拜一个,神经病。
退位后,“出宫女六千人,宜其亡国”。哼。
但亡国,也不是写写书法画画芙蓉锦鸡,就能弄亡的。
真正被君王私人爱好和品德搞亡国的事,没那么多。
宋徽宗其实不乏小聪明,问题是,他太会耍小聪明,太会投机了——他宠爱的奸臣蔡京和童贯,都是典型的投机者。上行下效,君臣真是臭味相投。
宋徽宗没登基前,章惇没说他笨,而说他“轻佻不可君天下”。老想着耍点小把戏,四两拨千斤。
且,徽宗本来就在北宋状况很糟糕的历史十字路口,操作难度很高;又偏偏想玩火:玩砸了。
宋徽宗于公元1100年登基前,北宋已经撕过许多轮了。庆历朝范仲淹们撕得进亦忧退亦忧。
熙宁撕得司马光和王安石互相累死了。
元祐撕得苏轼两边不是人。
清洗罢黜流放奸党,你来我往。
宋徽宗自己登基时,都撕过:当时章惇要立简王,太后要立端王。太后一度大哭,章惇还厉声对吼,可谓撕得露骨了,以至于曾布、蔡卞们过来帮腔。
真乱。
宋徽宗登基时十八岁。太后临朝,赶走章惇,用韩忠彦和曾布做宰相。一年后太后归天,宋徽宗亲政,开始搞花花事。
又两年后,蔡京当宰相;再没几年,童贯起来了。
一般史书说蔡京之恶,主要是善于逢迎。没啥原则随风倒,天子说啥我听啥。这种人就是投机分子。天子缺钱,那我改革茶盐,与民争利,但提高了朝廷收入。
童贯是宦官,当到节度使,众所周知。而历来皇帝用宦官(与外戚),基本都是为了揽权。
宋徽宗治下,章惇、曾布、蔡卞(他是王安石的女婿)们不得势,蔡京与童贯的上台,意思很明白了:
众所周知,朝廷缺钱。
互相撕扯,由来有年。
徽宗年轻,需要揽权。
蔡京是个投机分子,童贯是个宦官。他们都不是士大夫集团喜爱的人物。这两种人,皇帝用起来放心,而且确实能想法子为朝廷弄点钱。徽宗那时一定想:
“看我多聪明!”
至于徽宗用蔡京,反被蔡京忽悠得不明局势,那是历来用佞幸宦竖的统治者必然的结果。
世界上哪有真正样样听你的,却不在私下里哄你的仆人呢?
宋徽宗做的、当时看着最聪明、后来看着最蠢的事,就是海上之盟了:宋金合力,一起去搞辽国。没想到金国灭了辽国,一回手就把宋也端了。
我们后世看来,当然觉得宋徽宗是大傻瓜。
但想想当时,北宋与辽国仇深似海,而宋徽宗能想到的,也就是克服燕云十六州,能成就千古伟业嘛!实际上当时的局势,的确是好机会:所以一百二十年后,宋不还联蒙灭金,然后回头被金灭了吗……
宣和五年的秋天,因为北方战事据说很顺利,宋徽宗太得意了:
虽然谦虚地没用尊号,还搞了《复燕云碑》,来赞颂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功勋。那时真是,志得意满啊!
真的,就在北宋亡国前四年,因为已经把辽国搞定了,要收复燕云十六州了,宋徽宗看着,简直是有宋以来第一明君啊!
起復譚稹為河北、河東、燕山府路宣撫使。庚午,太傅、楚國公王黼等上尊號曰繼天興道敷文成武睿明皇帝,不允。禁元祐學術。
八月辛巳朔,日當食不見。辛丑,命王安中作《復燕雲碑》。壬寅,太白晝見。是月,蕭幹破景州、薊州,寇掠燕山,郭藥師敗之。幹尋為其下所殺,傳首京師。
九月辛酉,大饗明堂。
如果历史停顿在公元1123年,宋徽宗的史书形象多么光辉伟大啊:
揽权有道、用人不拘一格、善搞外交、克服失地!收回燕云十六州啦!灭掉辽国啦!——还是个艺术家呢!
可惜,两年半后,宋朝就被金国兵临城下了。
于是徽宗禅位给儿子,然后溜到了镇江——所以逃命的小聪明基因,赵构是从他身上来的——没几个月,又回来了。
不料金国第二次南征来得快,就把他捉走了。
去年上海朵云轩到巴黎13区做个展览,里头展了一个印刷版瑞鹤图。我去展上见个朋友,顺便给些法国人讲这个。
我尽量简洁地概括说:
“这幅画的作者是北宋最后一个皇帝;多才多艺,有许多妃子与子女,但许多人认为他的艺术才华影响了政治;他在朝时一个敌对北方势力灭亡了,另一个北方势力崛起,将他的首都攻破,将他俘虏到北方,被囚禁起来死去。”
看展的法国人,大概因为事不关己,并没有普通中国人说起靖康耻的不爽感,而是惊叹:
“哎呀呀,好传奇的人生啊!”但他也有疑问:“所以他的艺术家爱好,是如何损毁政治的呢?”
他这么一问,我倒一时回答不了。
宋徽宗的个人品德和艺术爱好自然有待商榷,在亡国时就能成为罪状。
但他当时所处的局势,也的确操作难度高。
北宋当时的上层,已经撕得水火不容;经济问题,算是积重难返。神宗哲宗们都没法从制度上彻底解决问题。所以宋徽宗用蔡童、搞小手腕,也可看做是不得已的饮鸩止渴。
他的确是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但当时的局面,换个持重守旧的统治者,操作难度也不低。
所以也是可恨,也是可怜。
所以咯,宋徽宗自己处身高难度时代,又总想靠小聪明小手腕解决问题,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与其说他昏庸或残暴,不如说,徽宗实在是太小聪明,太想投机取巧空手套白狼了——这就是章惇所谓“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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