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806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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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井曼,现居奥克兰,2 岁女孩妈妈。曾就职于医疗和公益领域,目前教育创业中。写作者,计划在 30 岁写本“无用”之书,《活在标签之外》(暂定名,即将出版)。作者公众号:索菲的文字世界。
爷爷走了。
知道消息 10 分钟后,我开上车,赶去医院。
2019 年 2 月 15 日。
5 天前,爷爷还吸着氧躺在奶奶家的大床上和我说话,他发烧 38 度 7,耳朵摘掉助听器什么也听不见了。
1 天前,我在网上订的 50 支吸管收到,爷爷现在用的喝水吸管太窄,春节前我跟老叔商量给他换个粗的,原想明天就送过去,可是天还没亮,爷爷就着急走了。
我开车上了五环,给家里其他人去电话,一些人在赶来路上,嘱咐我注意安全。
挂上电话开着开着车,我心里忽然空了,不久前开这条路,还是给爷爷送樱桃,今天没有樱桃,也没了爷爷,想到这里,眼泪流下来,止不住。
爷爷走得快,没受什么罪,我知道这是福分,亲人们不让我再哭,不然爷爷走得不安心。
我点头,哭得越发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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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带我见爷爷。一瞬间,我就不哭了。灯光下的爷爷像睡着了一样,表情安详,皮肤白净,高高耸起的鼻梁,是我见过最精神的老人。他的脸上没有分毫痛苦的痕迹,只是困了好久,终于睡着去了。
在最后的关头,爷爷还在用他的方式,对恋着他的孩子们说放心。天堂没有痛苦,爷爷这是去天堂了。是好事,我对自己说。
回家收拾要给爷爷带走的衣物,两扇衣柜,只整理出不到 10 件衣服,孤孤单单一小撮,叠放在床上。一件一件摸过,没有什么新衣,全是旧衣,黑灰色为主,我看着难受,想上周他还在这个房间里,再上周他从医院出来,说以后再也不用回去了。
家里布置了灵堂,我替妹妹上了香。接下来的几天,我一个人,眼泪都止不住掉下来。我跟爷爷并不是最亲,奶奶才是从小照顾我最多的人,可是,爷爷却是从小到大第一个离开我的亲人。直到今天,我还不能完全说服自己,爷爷身体那么好,怎么就突然去了呢?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是树一样的人。
小时候,爷爷家住在石景山金顶街,现在高楼群立。但 20 多年前那里是一片平房。
暑假,我和妹妹住在这里。天亮得早,5 点多擦黑,爷爷自顾起来,炉子里点上蜂窝煤,烧好开水,在房间门口吆喝,你俩跟我去山上不?吵吵着第二天要随爷爷上山,我和妹妹挣扎着起来。
我们离八大处近,姐妹俩一前一后跟着爷爷。爷爷话不多,高大的身材,拿一只树根做的拐棍走在前面替我们开路。这个身影,我现在依然能够梦见,深蓝色的工作服,深蓝色的帽子,走路时身体略有些颠簸,或许也只是山路陡峭给我的错觉。
每个假期,我们习惯了早起和爷爷进山。爷爷留意每一棵小树,山上的小树太多了,横七竖八地斜长着,在我的印象里,爷爷认识那片树林,认得那些树。他只要走一圈,看一看,摸一摸,就知道哪棵树的质地好。他要为奶奶做个称心的拐杖。
▲ Photo by Andrew Neel on Unsplash.
我和妹妹在旁边帮不上忙,干脆互相追跑着玩儿,直到爷爷将树根处理好,天也大亮了,我们继续往前走,一处二处三处……我从小体能好,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跟着爷爷练下的。
我亲眼见过,爷爷将那些粗糙灰黑色的树根浸泡,打磨,抛光,上色,最终成为一个和奶奶手型相握的拐杖。奶奶一用就是 20 多年。在我心里,爷爷是各种形态的树,守在奶奶身边,守在我们的身边。
我和爷爷并不最亲,也许和爷爷的严厉有关。
爷爷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不认识什么字,但是家规非常严格。
比如,给长辈盛饭,必须双手奉上,绝不可以单手递给。
盛完饭的碗,碗口必须干净,不能哩哩啦啦。入席后,长辈先动筷子,我们才能动筷。
吃完饭的碗,必须光亮,不允许有剩饭,这点我经常做不到,做不到怎么办呢?拨到爷爷碗里或者留到晚上继续吃。
粮食来之不易,我们要懂得感恩惜福,虽然我那时候抵触嘴硬,但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节约、礼让,懂感恩,这是爷爷留给孙女的饭桌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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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一生简朴,到什么程度呢?上厕所的手纸,要折到不能再折才肯扔下,家里要是倒掉任何剩菜,必须等到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才能操作,爷爷 80 岁,每日上街依然要在路上拾一些空瓶子,纸箱子回来,阳台的大布袋里,隔三差五就能攒出一兜子。
爸爸和兄弟们心疼他,您的儿子们好歹都是企业家,您每天怎么还上街捡垃圾啊?爷爷背着手,你们是你们,我是我,什么人也要省着过日子啊。
爷爷不抽烟,偶尔喝点白酒,他喜欢听收音机,11 点准时打开他的小黑匣子,忘了从几岁开始,只要评书声一起,我就觉得踏实。
在奶奶家,踏实都来自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一生得过三次癌症,都扛过来了。
在无数个生离死别的档口,爷爷给奶奶做饭,疙瘩汤,擀面条,满满一大碗,爷爷说,什么毛病,吃完他做的饭就都缓过来了。
我在场的几次,奶奶不想吃饭,爷爷命令说,饭要吃饱,走我也不能让你空着肚子走。奶奶听完答应,重新做回饭桌。
这是我认识的爷爷,不会说什么安慰别人的话,只是从骨子里实实在在地关心着身边的家人。
可是,最近几年,爷爷自己却吃不动了。
去年,爷爷还能自己行走,他要求孩子们带他回一趟河北老家,在那里踏踏实实住了几天。回来以后不久,爷爷的身体就出现各种状况。
我以为那次老家,爷爷只是和往年一样小住,没有察觉他是在为“后面”做打算。
对于亲人,我们总是活在自己以为的世界里。
就像我第一次工资拿到手,满心欢喜的给爷爷买来一对核桃,花掉 600 块大洋。爷爷收到的时候很开心,但不常用。事后奶奶告诉我,爷爷自己的那对核桃找到了,我买的太贵了,爷爷舍不得用。
▲ 图片来自网络。
花了钱,没让长辈真正觉得幸福,是我们晚辈的失察。在那之后,我自己也反思,如何站对方向,感受亲人的感受。我做了一些尝试,比如每次回家前买水果,我会嘱咐卖菜的大妈少称一点。苹果,梨,葡萄,够他们一个星期吃完就好。
爷爷怕浪费,吃不完又着急,比起成箱成袋的落在阳台腐烂变质,不如按照她们的身体状况,选出最适合的品种和数量。爷爷奶奶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
然而,给长辈他们需要的爱,如果不定期提醒自己,我也会忘记的。
今年春节我在上海,专程去城隍庙祈福。过了 27 岁,许愿第一件事就变成了希望家人身体健康。那一天,我特地为爷爷单独祈祷,希望他可以健康地撑过今年,等我年底回来。
5 天后,爷爷还是离开了。火化前的夜里,我们给爷爷烧纸钱,那夜有点小风,纸钱很快就燃烧殆尽,亲人说爷爷走得特别踏实,没有回头,他不恋了,解脱了。那一刻,我哭了。
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又做了当年的蠢事,又又又一次忽略了亲人的感受。
我怎么没有想想,从 2012 年查出肺纤维化到今天,住院发烧抢救好转再反复几乎构成了爷爷生活的全部。爸爸说,爷爷离开前,能够用做呼吸的肺,只剩一个小尖儿。
这意味着,每一秒钟如何呼吸,对于我们正常人,是难以想象的艰难。作为健康的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一个呼吸都困难的亲人为了自己撑下去?
是我自私了。爷爷早有自己的打算,只是我从未问过他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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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理解的。所以爷爷最后一次上急救车,奶奶红了眼眶,她已经练习了无数遍的生离死别,在目送大家离开的时候,奶奶只嘱咐,不要给你们的爸爸插管,给他一个痛快,让他体体面面地离开。
是的,爷爷没有使用生命医疗系统,1 个小时后,安静地睡着去了。
直到清明节,我依然在想着奶奶说的那句话,让爷爷体体面面地离开。
七年前,医生宣布肺纤维化不可逆的时候,全家人已经有所准备。这些准备,是在爷爷清醒的时候,努力帮他提高生命的品质。
七年里,
我们不再阻止送爷爷回老家过夏天,只是调整好自己的假期,做好爷爷回来会生病的打算;
我们不再阻止爷爷单独骑车去公园,只是为车子换上加宽的新车胎,帮他提高安全指数;
我们不再阻止爷爷拾一些瓶子回家,只是默默帮他打包好卖掉,将零钱攒起来为楼道安个灯泡。
爷爷不喜铺张,那么,就让孩子们在爱好和生活方式上尊重您,满足您。
事后爸爸告诉我,去年回老家的时候,他们带爷爷看了地,爷爷说那是他死后的居所,他不要带着痛苦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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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还说,他在工厂做了半辈子的工人,希望自己死去时的样子,是工人的样子。那是一年前的事,我听后流泪,也在心里自责。
是的,我一直很有底气相信,活着的时候多向亲人表达爱是正确的,尽量满足亲人的愿望是正确的,积极治疗是正确的,只是我没有勇气说出,面对注定死亡的结果,不努力抢救,不努力延续是正确的。直到我了解,爷爷早已做出自己的打算。
这让我有了一点勇气去相信,真正深沉理性的爱,应该是尊重。尊重不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活下来。”而是,让我将死亡的权利交给您。“你希望自己的人生如何谢幕,就让我来满足你,成全你。”
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絮絮叨叨。不会一遍遍的在床边鼓励爷爷,你会好起来的,为了我们你也要好起来。
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握住爷爷的手,这次我要告诉他:
不必为了我们强撑下去,那真的不重要。如果你累了,疼得不想撑下去了,让我们帮助你解脱。如果你想回家了,我们就回家吧。
听说那天离开医院的时候,爷爷真的笑了,他说,他以后再也不用回来了。
今天是爷爷不在的第一个清明,我很想他。
我经常不觉得爷爷离开了我们,打电话家里没有人接,我觉得爷爷又出门捡瓶子了,或者是骑着他的二八式自行车朝公园去了。总之,他出了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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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一个说法,说人在这世上的日子都是寄居。地球上,爷爷住得最长的地方就是石景山,现在他回家去了。
我知道,不管爷爷要去的那个家有多远,他都在我们的记忆里。我见不到他,但他对我的引力还在。只要这个引力在,他就没有离开过我们。那扇老屋的门就没有关上。
2 月 15 日 18:45 分,您走出了家门,没有再回来。若干年后,我也会在一个时间走出家门,去到另一个家里。
那个时候,爷爷,我们会在另一维空间再次重逢,叙述这一维空间的事情。那个时候,您还要给我当爷爷,我还要跟您再进山。
孙女井曼
2019 年清明于新西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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