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肉早已不是“未来之肉”。这个两年前还让人不可思议的概念已经成为了美国各州立法的争议焦点:人造肉是“肉”吗?它是否可以贴上“肉”的标签售卖?尽管目前还只有植物肉卷入其中,但可以想见,未来实验室中的动物细胞肉将掀起更大的风暴。
人造肉是“肉”吗?
人类是不会放弃吃肉的。为了打上肉的标签,人造肉企业和农场主们掀起了一场战役。
2016年的5月,当伊桑·布朗(Ethan Brown)说服美国最大的天然食品和有机食品零售商全食超市(Whole Foods)的副总裁汤姆·里奇(Tom Rich),将该公司研发的产品——一盒由豌豆蛋白、椰子油、酵母味素等蒸煮压制、合成的植物肉——与牛腩牛排和碎牛肉等并列放在超市货架上的时候,那是Beyond Meat的里程碑时刻。
纽约的一家全食超市(Whole Foods)
布朗是Beyond Meat的创始人,此前他不断地给美国加州当地的肉类买家逐个发邮件,邀请他们来参加试吃会,收到了清一色的拒信。拒绝的理由简单明了:“我不认为在肉类柜台放一个植物做成的肉饼会有任何吸引力。”
里奇是唯一一个应邀品尝的人。从那时起,两人一拍即合,开始卖“肉”。仅仅两年后的2018年,Beyond Meat提交上市申请,成为人造肉行业第一家上市公司。彼时的它已经入驻1.5万家餐厅、酒店,并给其他服务网点供应“植物汉堡”。根据美国证券与交易委员会(SEC)披露的最新文件显示,Beyond Meat在2017年和2018年前9个月的营收分别为3258.1万美元和5642万美元。
人造肉大张旗鼓地标签自己为“肉”,并入驻超市和餐厅的举动,让农场主们感受到了威胁,并付诸行动。
今年年初,美国畜牧业协会向美国农业部提交了一份15页的请愿书,要求政府正式定义“肉类”。这个由1万名牧场主组成的贸易组织称,希望与政府机构合作纠正误导性的产品标签。该协会在社交媒体Twitter上格外活跃,反复申明:我们希望消费者在购买肉类食品前搞清楚,哪种才是真正的肉。“在我看来,肉这个字应该是指来自活生生的动物的产品。”牧场主、内布拉斯加州独立牧牛人协会主席吉姆·丁克拉奇(Jim Dinklage)说道。
而早在Beyond Meat提交上市申请之前,密苏里州就率先颁布了一项法律,规定只有“来自牲畜或家禽生产的”食品才能在标签上以任何形式出现“肉类”字样,违反这项法律可能会导致罚款,甚至一年的监禁。作为美国主要的粮食产区,全美70%的玉米出自密苏里州,玉米是畜牧业饲料的主要来源,因而它也成为了第一个对“肉”这一产品标签进行监管的州。
2018年7月19日,美国曼哈顿海滩项目创新中心的开幕式上,用Beyond Meat人造肉制作的汉堡
陆陆续续地,新的肉类标签法案在大小农业团体的推动下,在各州出台。2019年3月初,密西西比州众议院全票通过2922号参议院法案,该法案比之前的更具体,将昆虫蛋白制品也囊括了进来,“包括基于植物蛋白、昆虫蛋白制作的食品和实验室培养的肉类产品,都不能再使用‘肉’这个字作为宣传”。这是美国第15个州在用法律的形式,重新定义何为肉。
然而,在这场“标签”的控制权之战中,代表肉类加工者的北美肉类协会(North American Meat Association,简称NAMI)站在人造肉企业一边,监管事务负责人马克·多普(Mark Dopp)表示,“只有人造肉被称之为肉,它后续的新产品才不会逃避任何适用于传统肉类的规定”。
双方关于“肉”的标签争夺依然胶着。3月7日,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和农业部下属的食品安全检验局展开合作行动,FDA负责管理细胞在实验室的整个过程,后者则将监督产品的生产与贴标签环节。曾在瑞生国际律师事务所(Latham&Watkins LLP)做执业律师的任熙对美国联邦法律的管辖等有一定了解,他告诉本刊:“这是联邦立法者已经介入的标志。如果最终联邦法成型,那么在有争议的时候,法院直接会考虑优先适用联邦法。”
可以说,这场针对人造肉的战役对于农场主的重要性,不亚于“牛奶”一词对于乳品行业的重要性。然而,当年的欧盟裁决以牛乳制品行业失败告终——椰奶、杏仁奶等生产商可以在饮料的商品名称中使用“奶”一字。
1月7日,Impossible Foods的CEO帕特·布朗携“不可能汉堡2.0”现身2019年CES展发布会。“不可能汉堡 2.0”可以在烤架上烤,据称比传统汉堡味道更好,胆固醇、脂肪和卡路里也比传统汉堡低
事实上,目前卷入市场争端的还只是人造肉中的“植物肉”。广义的“人造肉”包含两种:一种是以植物蛋白为基础的肉,还有一种是在实验室提取动物细胞、利用生物反应器独立培养得到的肉。目前看来,虽然以植物肉饼为主打产品的两家代表企业——Beyond Meat和Impossible Foods的产品形态较为单一,即夹汉堡的碎肉饼,但背后资本支持却不容小觑:有比尔·盖茨、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Leonardo DiCaprio)和李嘉诚这类明星投资人,也有美国最大的肉类公司泰森食品(Tyson Foods)、嘉吉(Cargill)这类传统食品行业巨头。
而植物肉至少看起来已经很像“肉”了,这也让它的市场潜力显而易见。以Impossible Foods的植物肉饼为例,其大豆血红蛋白的萃取是一项特殊技术——这种存在于所有活细胞中的带氧含铁化合物,可以使肉呈红色。消费者一刀切下去,植物肉能像肉一样“流血”,目前售价12美元/个。Impossible Foods在美国已和1400家汉堡店合作,其中高端连锁汉堡店Umami Burger已售出超过20万个。可以想象,这场人造肉标签之战将愈演愈烈。
昂贵的实验室肉
虽然目前争端围绕的是“植物肉”,但农场主们更应该担忧的是未来威胁——一旦突破技术瓶颈便可规模化的实验室细胞肉。
按照细胞农业领域专家的乐观想象,这种通过提取动物细胞从实验室“种”出来的肉,从外观、口感到营养成分,都能与真肉媲美。这不再是“植物肉”与“真肉”之间的小打小闹,而是真正的替代性危机。一旦实验室肉的产品突破技术条件,未来肉类生产将不再依赖农场。
虽然有人管实验室肉叫“细胞肉”(Cell-cultured Meat)或者“试管肉”(Tube Meat),但人造肉企业家们更愿意称自己的产品为“干净肉”(Clean Meat)——这又是一场产品名称与消费心理的博弈。
其实,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人造肉就是美国NASA资助研究的项目之一,他们试图用人造肉技术来解决太空旅行的食物问题。而直到2013年,荷兰生物学家马克·波斯特(Mark Post)才从实验室内做出了世界上第一个人造肉汉堡,耗费32.5万美元。他的团队在标准的组织培养皿中制造出几束牛的肌肉,并在凝胶筒周围种下肌肉细胞,汉堡中夹着的肉片则由实验室养殖出的2万条肌肉组织制成。
2013年8月5日,马克·波斯特在马斯特里赫特大学的实验室里。同年他做出了世界上第一个人造肉汉堡,耗费32.5 万美元
这个汉堡最后被谷歌联合创始人谢尔盖·布林(Sergey Brin)买走。布林曾表达过他看中这项技术的原因:“未来可能会发生三件事情:第一,我们全都成为素食主义者,这点可能性不大;第二,我们无视一切有关环境的问题,这将导致无法挽回的环境破坏;那么只剩下第三个选择,我们要做些新的东西出来。”
距离第一块人造肉诞生已经5年过去了,但美国的人造肉企业Memphis Meats 1磅鸡肉的成本依然高达9000美元。作为对比,无骨鸡胸肉在美国的生产成本为每磅约3.22美元,这也是为什么这款人造肉至今未能上市的原因之一。
人造肉价格依然高不可攀,于是有公司想到一个出路:生物制造皮革。比如Modern Meadow,它曾是李嘉诚在2014年投资的一家做实验室肉的公司,如今已经悄然成为一家生物皮革产品制造商。这也是成本收益衡量的结果:一方面,肉的造价更高,但肉每单位重量的售价比皮革更低;另一方面,人造肉的监管问题要比人造皮革复杂太多。“养殖皮革”是通过动物活体穿刺,采集动物皮肤、肌肉的细胞作为样本,之后将组织分散为单个细胞,将种子细胞在添加有氨基酸、维生素和其他与血清浓度相似的营养物质的大型容器中进行细胞培养。目前Modern Meadow生产1平方尺的牛皮只需要45天的实验室培育,而传统畜牧业则需要2~3年。
人造肉,被制造的需求?
人造肉如火如荼,来自科研界的质疑之声也持续不断——实验室肉真的能解决环境问题吗?成本有可能降下来吗?人造肉所制造的一系列危机,是不是真实的?
质疑之声首先来自牛津大学,有一份名为《世界经济论坛关于替代肉类影响》的白皮书认为,人造肉保护环境的论调根本站不住脚。现在实验室培育的肉类产生的温室气体排放量只比畜牧业生产牛肉的方式少7%,而其他替代品,如豆腐或植物则可以减少25%甚至更多。白皮书作者之一马尔科·斯普林曼(Marco Springmann)表示:“我们不得不审视,企业是否真的能够以合理的成本提供低碳排放的产品。”
而从广义的肉类市场来看,人造肉最为人关注的一点是:实验室肉可以只生产消费者最想要消费的那部分,传统肉类销售商对于人造肉的兴趣点也正在于此。以往畜牧业都是整只养殖,而卖肉时只有某些部位容易销售,遗弃掉的肉无法产生利润,如果能够定向生产五花肉、梅花肉和雪花牛肉等,对于销售商来说是极大的好事。
但至少目前,实验室肉离走向肉食者的餐桌还很遥远。南京农业大学教授普振(化名)告诉本刊,目前生物学/农学圈普遍认为,微生物蛋白的生产在技术和成本方面更有可行性,实验室人造肉的概念并不被看好。
普振也并不认可世界首例人造肉汉堡的制作过程:“汉堡的确做出来了,但目前做出来的算是牛肉细胞与其他物质的混合物,然后以烹调工艺获得有牛肉口感的东西。其实不能称之为肌肉组织。”事实上,这一观点也佐证了围绕该汉堡口感的评价:“太干了!”——其中最主要原因在于,波斯特的培育组织并不能生成脂肪细胞。事实上,肉不仅仅是肌肉,它还包含了连接组织、神经和脂肪细胞等元素,这些都得有序地组成在一起。而从零开始培养肌肉细胞的确可以创造出纯粹的肉,但不能创造脂肪。
“如何创造脂肪”这个难题,即如何将脂肪细胞和肌肉细胞结合在一起以获得更好的口感,包括以色列的Future Meat Technology在内的初创企业都仍在攻克之中。若要获得肥瘦相间的肉,更是遥遥无期。
普振针对实验室肉细胞培育的过程,进一步告诉本刊:“以目前的技术而言,培植细胞肉的体系中需要加入大量的动物血清,而血清来自于血液,因而为获得血清必须屠宰动物。当然,无血清培养基也是存在的,但实际上是从血液中分离纯化了各种成分,分别加入其中配制而成的。实质上同样需要屠宰动物。”
生物制药行业的科研工作者陈浩非常熟悉获取血清的流程,他告诉本刊:“为了获得动物细胞组织,需要添加的细胞培养液通常为胎牛血清,即未出生的牛的血清。一般情况下,屠宰场会有足够的设备,迅速将怀孕母牛的胎儿从尸体内切除,将脐带绑紧,洗净消毒,从而获取它的血液。血液取得后,利用低温凝结的方式,将血清分离。问题是,这类血清的价格极其昂贵,组织培养也没法自动化,一污染就全完了。如果一个操作人员上午在家做了点面包,下午去养养肉,肉就会被酵母菌污染,结果全是孢子。”普振同时强调,“一头牛的血清,远远不足以培养一头牛的细胞肉!如果我们要培养细胞肉,需要杀掉10头牛,然后才能培养获得1头牛的肉。这样的实验室肉意义何在?”
这牵扯到了一个更实质的问题:高等生命体的细胞本身不可以独立存在,需要一个系统支持,也就是生命体本身。如若要获得真正的实验室肉,细胞脱离了生命体以后,需要外界持续提供支撑。目前成功的案例也只是短期支撑的证明,更何况原料还必须来源于其他生命体的提取物。
“退一万步,如果真的能够做到一整套无瑕疵的‘非生命体’的生命体系,我们也就不需要什么细胞肉了,直接用这个体系来维持我们的生命就可以了。”普振说。
也许,人造肉技术预示的可能正是整个社会的“实验室化”。温室效应、动物保护、粮食危机的问题并不会随着人造肉的存在而销声匿迹,它只是解决问题的可能手段之一。而一旦实验室肉安全可控、成本降低了,真肉反而会成为一种稀缺的存在。
稀缺的东西是“贵”的——人造肉的消费群体,或许将进行再一次的颠覆。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13期,有删节。文中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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