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一位“铁娘子”撒切尔夫人具有的远见卓识相比,同样强硬的特雷莎·梅在引退之际却只留下一地鸡毛。保守党内部争夺话语权的斗争使“脱欧”变成了一件被绑架的工具,新首相将被迫继续承受这一煎熬。
这一次,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是玩真格的,并且胜算比过去三年里的任何一次试水都大。
6月13日,在保守党内部就下一任党魁人选进行的第一轮投票中,约翰逊收获了313位议员中114人的支持,远远超过主要竞争对手、现任外交大臣杰里米·亨特(Jeremy Hunt)的43票和环境大臣迈克尔·戈夫(Michael Gove)的37票。
尽管距离7月22日最终胜利者的产生还有一个多月时间,约翰逊依然坚信他已经胜券在握:作为“脱欧”倡议的始作俑者,只有他的表态听上去最始终如一,也只有他在把“无协议脱欧”频频挂在嘴上时不至于招来怀疑和嘲讽。在缺少愿意承担责任的政治家的背景下,约翰逊的言行出位似乎反过来成为了优势——既然聪明人都在徘徊观望,那就让口气最大、最不惧洪水滔天的那一个上去试试吧!
鲍里斯·约翰逊(右)被公认为接替特蕾莎·梅组阁的最有希望人选。(图 | 东方IC)
在英国保守党及其前身托利党三个多世纪的历史上,这可能是情形最混乱的一次党魁角逐,并且大部分候选人都表现得空前虚弱与缺少底气。除去志在必得的约翰逊及其两位主要对手外,现任脱欧事务大臣拉布、国防大臣莫当特、内政大臣贾维德、卫生大臣汉考克、前枢密院议长利德索姆等8人也相继报名参选,囊括了女性、犹太裔、南亚裔、板球爱好者等空前多元的身份标签。
即使在第一轮投票淘汰了3位得票最少的候选人、并有一人退出的情况下,仍有7人进入随后的第二轮角逐。候选人将在议会党团内展开一系列游说攻势,并通过电视辩论宣示其政见。在最终的两位“王座觊觎者”产生之后,16万登记在册的保守党党员将通过投票选出新党魁。最晚在7月22日,此人将从看守内阁首相特雷莎·梅手中接过行政首脑权,并重新组阁。
离开唐宁街10号是“梅姨”本人的主动选择。5月24日,当她提议在议会就举行第二次“脱欧”全民公投的可能性进行表决之后,同时遭到了反对党工党和全体阁僚的公开批驳。鉴于此前经过反复修订的脱欧协议已经三次在议会遭到否决,梅索性宣布自己将在6月10日辞去保守党党魁一职,仅留任看守内阁首相,静待新党魁产生之后接管整个政府以及悬而未决的脱欧事务。
没有人对她表示挽留——工党党魁科尔宾在推特上表示:“梅首相终于接受了全国早就认清的一项事实:她已经无法管理国家,她那个分裂的党也不能。辞职是对的。”下院第四大党自民党党魁文思·凯布尔(Vince Cable)爵士同样怒气冲冲:“过去三年里,首相一直把她的精力放在和党内右翼达成妥协、而非团结全国上。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政府已经走到了尽头。”
当地时间2019年5月24日,英国首相特蕾莎·梅宣布将于6月7日辞职。(图 | 视觉中国)
从2016年7月仓促接手政府时的深孚众望,到三年后逃也似的离去、只留下一地鸡毛,特雷莎·梅在党内和民间的支持率经历了雪崩般的下滑。保守党主流选择这位看似成竹在胸的前内政大臣、而不是言行无忌的约翰逊作为前首相戴维·卡梅伦的当然继承者,寄托的希望是她能凝聚共识,体面地完成“脱欧”的条款谈判和生效流程。
这一期待很快就被证明过于乐观:在2017年4月那场完全由女首相个人推动的提前大选中,保守党掌握的席位不增反减,直接导致其在大政方针上不得不仰赖北爱尔兰民主统一党(DUP)的合作。随后成为脱欧协议死结的爱尔兰缓冲边界(Backstop)问题,正是这一决定的直接后果。
图片来源:BBC
而备受关注的脱欧谈判,几乎完全被支离破碎的人事安排进程所左右——梅把主要精力放在巩固自己权力的稳定性上;任何一位流露出相左意见的阁僚都会被要求立即辞职,换上另一个愿意进行交易的派别的人选。短短三年间,脱欧事务大臣和国防大臣分别更换了三位,外交大臣和卫生大臣各两位,连政府派去布鲁塞尔的脱欧谈判代表也几度出现临时更迭。
反复无常的结果,是保守党内几乎所有主要派别都对首相丧失了信心。今年1月15日,当梅内阁主导的第一份脱欧协议在议会进行表决时,竟遭遇了432票反对、仅有202票赞成的耻辱性惨败。换言之,作为执政党的保守党主流提前抛弃了自己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任由其独自承受随之而来的攻讦和煎熬。
图片来源:BBC
由于不苟言笑的性格和力拒众议的气魄,特雷莎·梅同样曾经被媒体称为“铁娘子”。毫无疑问,撒切尔夫人在上世纪80年代大刀阔斧的经济和政治改革是“梅姨”竭力希望模仿的。但她显然选择了一种完全错误的方式:将自己的政治前途和脱欧协议捆绑在一起,大搞迂回战略,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仅仅做出微调的方案反复抛出,指望有一次能碰巧在议会过关。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转机没有到来,政府的内外信誉在今年春天的两次议会投票中却已消耗殆尽。在向工党示好、引入后者鼓吹的“二次公投”条件的动议也被彻底否决之后,辞职已经成为了特雷莎·梅唯一的选择。
在今年3月初的一次媒体访谈中,凯布尔爵士点出了“脱欧”僵局延续三年却始终无解的深层原因:在2016年初夏带有偶然性的公投结果公布之后,从保守党到工党都没有把和欧盟之间的谈判当作头等大事,而是窃喜于自己找到了撬动权力版图的理想杠杆。
无论是支持“软脱欧”的特雷莎·梅,还是“硬脱欧”的始作俑者约翰逊,甚至在两党内部属于非主流的“留欧”派,本质上都不关心协议条款的优劣,而是汲汲于制造对立和站队,力图建立有利于己方阵营的短期优势,从而控制整个行政机器。从这个意义上说,“脱欧”一再难产,不过是政治极化加剧、两大党陷入碎片化分裂的副产品。与其说是各大集团对脱欧可能带来的经济损失争执不下,倒不如说是因为所有人都在觊觎首相大位、拒绝妥协,从而使政党甚至派系利益绑架了整个国家。
一群反对英国脱欧的伦敦民众手举绘有国会主要政党领导人肖像的广告牌,在威斯敏斯特宫门前进行示威。(图|视觉中国)
约翰逊在梅宣布辞职之后才正式打出进军唐宁街10号的大旗,正是这种政治算计的缩影。若从一贯的政治倾向看,这位言辞富于煽动性、一头金黄乱发的前伦敦市长乃是“脱欧”最狂热的鼓吹者。甚至可以说,脱欧公投的实现和卡梅伦在2016年的下台,正是约翰逊在保守党内部“纵火”的结果——部分是为了安抚、部分是为了压制约翰逊及其支持者,卡梅伦在2015年大选中勉强同意将适时举行脱欧公投作为赢得连任的承诺。而他的心理预期,乃是公投必然会以失败收场,约翰逊的“内部叛乱”也将随之被镇压。孰料阴错阳差,全球本土主义、平民主义政治潮流的兴起率先在英国结出果实,脱欧一事竟获得了半数以上选民的拥护,毫无转圜的可能。于是,对此毫无心理准备的卡梅伦便只能黯然下野,将难以收拾的乱局留给继任者去处理。
在2016年那个前途叵测的夏天,约翰逊一度有意直接角逐党魁之位、从而获得组阁权。孰料长期与之结盟的戈夫临阵倒戈,在最后几个小时宣布将自行登记参选,带走了约翰逊在党内的相当一批支持者。这个被《电讯报》称为“我们时代最戏剧性的政治‘暗杀’”的意外事件,一方面断送了约翰逊问鼎党魁的前程,同时也使被视为“叛徒”的戈夫本人在党内投票中仅仅名列第三,成全了渔翁得利的特雷莎·梅的胜利。
2017年6月6日,特蕾莎·梅(中)为两天后举行的提前大选拉票。出人意料的是,保守党在下院占据的议席数在此次大选中不增反减,直接影响了政府在脱欧进程中的话语。(图 | 视觉中国)
不过约翰逊绝非一无所获:为了向党内的“硬脱欧”派示好,特雷莎·梅任命约翰逊为外交大臣。这一安排的初衷是将这位过于活跃的政治家羁糜在国外,使其不致于置喙女首相希望独断的脱欧谈判,却在无形中为约翰逊提供了一个足够大的表演舞台。在出访国外时,约翰逊不仅一再发表有关宗教、安全乃至女性问题的过激言论,还拒绝放弃自己曾经从事过的新闻事业,通过报纸专栏对脱欧谈判指手划脚。类似的情形持续了将近两年之后,特雷莎·梅最终忍无可忍,在2018年7月要求约翰逊辞职,以维护首相的个人权威。
从前台回到“后座”,约翰逊变得更加如鱼得水。这一回,他没有主动表现出对首相大位的野心,而是坐山观虎斗、静待固执地推动唯一“软脱欧”协议过堂的特雷莎·梅自行宣告失败。尽管在专栏文章中,他继续危言耸听地渲染“无协议脱欧”的可行性,但当保守党后座议员团体“1922年委员会”发起针对女首相的不信任投票时,约翰逊虽然乐见其成,却并未直接插手。
于是整个2019年上半年,英国政坛呈现出一幅空前怪异的景象:首相本人对脱欧协议草案进行的每一轮新包装和新修订都会以压倒性劣势遭到否决,但对内阁的不信任投票也永远会以仅仅几票的差距无果而终;特雷莎·梅被迫继续留在唐宁街10号,继续耗尽所剩无几的政治信誉。和欧盟玩弄拖延战术的责任也被一并甩给了女首相——在3月29日按照预定日程脱欧的进程被彻底延宕之后,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在4月11日批准将脱欧的最后期限推迟到10月30日。只有当所有这一切铺垫都由穷途末路的特雷莎·梅安排好之后,约翰逊才会以众望所归的姿态出山,准备收拾残局。
为纪念英国马戏艺术诞生250周年,2018年6月15日,享有盛名的芝珀士马戏团正在格拉斯哥的维多利亚公园进行公演彩排。受脱欧问题影响,芝珀士马戏团正在寻找新的司机和装卸工以取代来自欧盟国家的雇员,为此他们不得不暂时减少公演。(图 | 视觉中国)
然而残局还远不止是一份虚无缥缈的协议。从长期通货紧缩带来的收入增长停滞,到本土主义继续发酵带来的内部分离之声,英国正在陷入一场关于“怎么办”的系统性危机中。但由于脱欧问题牵制了主要政党的全部精力和舆论关注点,无形中使得特雷莎·梅的继任者必须面对更棘手、也更缺乏迂回空间的考验。图斯克和法国总统马克龙已经明确表态:不会重启旷日持久的协议谈判(这使得约翰逊曾经承诺的“谈出一份截然不同的协议”变成了一句空话),也不会给予英国超过一年的宽限时间。除非约翰逊能够说服议会同意在梅时代已经被否决过一次的动议——接受冲击最大的“无协议脱欧”安排,否则在旧方案基础上零打碎敲依然没有可能在议会过关。而一旦无协议脱欧成行,它对英国经济和社会造成的负面效应将完全由新首相负责。
事实上,在过去几个月的延宕期里,这种负面效应的影响已经开始发酵了:担忧未来前程的外籍劳工进入英国市场的速度正在显著放缓,转而涌入荷兰、法国和比利时;伦敦金融城内的企业削减了将近一半的招人计划,过去几年发展势头良好的中小企业则搁置了扩大产能的计划,以等待新的关税政策出台。而他们的最终命运,极有可能将由历来给人不稳定印象的约翰逊所决定。约翰逊在5月底宣布,他已经换了新发型、减轻了体重,做好了一切准备去迎接更大的考验。但他在6月初的一句评论的确切中了问题的要害:倘若不能给脱欧问题提供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保守党、乃至整个英国政党体系都会在几年内彻底崩溃。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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