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六十

父亲又出事故了！电话那头，母亲难掩无助。

父亲是名公共巴士司机，他们那会儿流行叫驾驶员。父亲在当地的公交系统干了一辈子，今年正好60岁，就要退休了。

过去，父亲是单位里有名的安全标兵，几年也不出一桩交通事故，车开得又稳又快，人又爽朗，好多老乘客都认识他。这两年，父亲不知怎么了，总出事故，幸运的是，每次都不是很严重，但赔钱是少不了的，经常一赔就赔掉大半月的薪水。我和母亲都劝他别干了，办个内退回家休息算了。他不干，总是嘟囔着，没几年了，马上都退休了，干到底吧。

这次，说是头有点晕，正巧一辆出租抢到他前面停下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撞了上去，又赔了2000多元。“你快回来吧，你爸说他经常头晕，我怕他脑子里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带他去看看吧！”第二天，我就从上海赶回了家。大学毕业以后，到上海闯荡了几年，总算是有了点着落，工作也稳定了，总觉得父母不需要我的照顾，平时差不多半年回家一趟，这是第一次因为父母的需要被召唤回家。

《父母爱情》剧照

刚下车，就看到马路对面那个熟悉的老小区的门口，父母正向我招手，脸上笑意盎然。母亲穿着的那件花衬衫还是很多年前我给她买的，父亲挥动的手腕上套着一块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塑料电子表，我心头涌起一股自责和酸楚。

父亲还是像以前那样大着嗓门说话：“我都和你妈说了没什么大事，她非要打电话给你！”父亲点燃了一支烟，皱着眉深吸一口。“还抽？你就是被这烟害的，烟抽多了伤脑子，你看你现在反应都慢了，要不然⋯⋯”不等母亲把话说完，父亲瞪了母亲一眼。母亲把话咽了回去。父亲是个老烟枪，老司机十有八九都有这口好儿，用来解乏，年月久了，瘾也大，一天能抽掉一包，又舍不得花钱，买的都是孬烟。每逢过年，父亲都开玩笑要我送他一条好点儿的烟，尽管我也不赞成他抽烟，但还是瞒着母亲送他。

在我和母亲的坚持下，第二天，我陪父亲坐地铁去一家不错的医院做全面检查。

图 | 摄图网

父亲居然是第一次坐地铁。平时他的生活轨迹乏味而节约：从家里带上母亲准备的饭盒水杯，步行到公交站，坐几站到接班的车队。上班开车，回家，睡觉休息，上班。日复一日，循环数十年，休息日很少。从我记事起，节假日是他最忙的时候，就连大年三十晚上也不休息，为了挣加班费补贴家里。因为是第一次坐地铁，父亲不知道怎么买票，在我看来极其简单方便的自动售票机，让父亲忙了半天，5元纸币塞了半天没放进去，这让父亲感到尴尬，直嚷嚷：放平就好了，放平就好了。为了保护父亲的自尊心，我故意告诉父亲我也不怎么会用，然后引导着他按照机器旁的说明步骤操作，当票和找零从出口掉出的一刹那，我看到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惊喜。

年轻时的父亲可以说是多才多艺。热爱音乐，嗓子亮，他的《乌苏里船歌》曾经连续好几年保持单位文艺比赛第一；会乐器，二胡、月琴能拉得有模有样；喜欢山水画，曾经为我做了很多描绘着山水花鸟的小书签，让小伙伴们艳羡不已；会修理小家电，左右邻里谁家的风扇台灯收音机坏了，只要父亲出马，没有修不好的。曾经，在幼小的我心里，父亲特别了不起。而现在，60岁的父亲，连一张地铁票也不会买。

在秩序井然、自动化系统成熟的医院里，父亲反倒找不到方向了。我告诉他，如何使用自动查询系统查找要就诊的科室，如何使用导览标识系统，如何使用电子病历。父亲总有很多问题，我发现自己竟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报以不耐烦，而是低着嗓子柔着声一点点为他解答，一边忙着取检查报告，一边给父亲买了热牛奶和全麦面包。以为检查要抽血，他没吃早饭。第一次感到父亲对我的需要，就像小时候，惧怕白大褂和消毒水味的我对父亲的需要一样。

好在就诊结果让大家都舒了一口气，颈椎轻度变形，职业病，加上睡眠姿势不佳，缺乏适量颈部运动，多年吸烟对血管的伤害，造成颈后血管供血不畅，造成头部短暂缺氧而头晕。趁着就诊，我又添油加醋地向父亲宣传了吸烟的危害性，劝他一定要戒烟。父亲若有所思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父母爱情》剧照

没有假期了，只能第二天回上海。我想在离开前为父母再做点什么。约上母亲，带着父亲，给他们选购了最新款的慢跑鞋，嘱咐他们一定要注意适量锻炼。中午，带父母下馆子吃了他们最喜欢的川菜，想起来，真的好久没有和父母一起出去吃饭了。看到父亲曾引以为豪的油亮黑发里隐着那几缕白丝，我忽然感到，父母真的老了。60岁的他们，已经开始需要我，或许，一直都很需要，只是我忽略了。

脑中忽然想起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看过很多遍，也听过很多次，而今天，我对这句话的体会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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