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丨第三十七章 进退之间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780 篇文章

题图作者：白秋。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加州律师，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ID: hupima）。

商学院教“Negotiation”（谈判），主旨是找到共同利益，但大框架下，技巧万千。比如，人都不愿意第二次拒绝别人。拒绝第一次后，多多少少，都觉得亏欠对方，第二次往往一张嘴就是“Yes”。张思禹这次回国，并没有救人于危难的英雄感，看到冷敏和鹏叔的那一刻，反而多出了一份曾经抛弃战友的愧疚。到了鹏叔的出租屋稍作调整，顾不上倒时差，就直奔办公室。

全民创业，万众创新。如果说硅谷的创业家们还只是分布在几条街，几个区域，那北京的每个咖啡馆里都藏着数十枚发誓要改变世界的灵魂。阿修罗的办公室离鹏叔他们租住的地方不远，坐落于政府规划的创意园区内，高楼林立，让张思禹回想起大学时候在张江实习的感觉。马上快到饭点，外卖的车密密麻麻停在各楼门口，红黄蓝绿簇拥着。电梯里，伴随着外卖的香气，身边陌生的人们在讨论着：“昨天日活到多少了？”“不行啊，才一百多万怎么够？”“你说我们公司 C 轮的钱进来了么？”

阿修罗的办公室占了一半露面，装修跟 Uber 一样，用了原材料风，点缀着大片的室内绿植，和亮色沙发抱枕，加上一大片开放工作区域，门口投飞镖、足球桌的休闲区，真的是洋气的创业公司了。冷敏亲自从门口迎接了张思禹和鹏叔，郑重其事地把全公司人召集起来，介绍了张思禹，“阿修罗第一任也是信任 CTO。”

张思禹的脸有些红了。冷敏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他，他的学历背景，他之前在硅谷的工作，他的博士课题，尤其是那句“可以说，张总在这个领域的研究，全中国不超过十个”，让张思禹胆战心惊。倒不能说冷敏说错了什么，只是张思禹从来没想过，原来把自己的简历从某个角度提取包装一样，再巧妙串联一下，自己就能变身成 SteveWozniak 那样一个人装出了第一台苹果电脑的天才。

阿修罗发展迅猛，此时办公室里七十多双眼睛，一齐亮闪闪地望向张思禹。张思禹努力维持着笑容和他的高人人设，轮到他说话，只说了一句：“刚刚下飞机，时差还没倒好，就不多说什么了。以后有机会和大家合作，相互多指教，我们都相信阿修罗会战无不胜。”此时军心涣散，冷敏要用他来鼓舞士气，他自然不能掉链子。

但跟冷敏进了 CEO 办公室，他还是嘘了一声：“你口才比在美国时候更好了，有当老板的样子。”

冷敏朝他笑笑，扔给他一个三明治，转身穿了大衣：“辛苦你刚下飞机就来替我稳定军心。这样吧，你再辛苦一下，陪我去见见人。”

张思禹本来打算找鹏叔了解公司现在的技术资料，但看着冷敏，也只好跟了出去。

马不停蹄见了三个投资人。照例是强调了张思禹的背景和能力，既然他之前做出了星空这个项目，接下来的“极限”项目一定会按正常速度推进，希望各位放心。张思禹端坐，面临着一轮接一轮的打量。

第一个投资人很高冷，似乎之前也投过一些技术项目，问了几个数据和目前阿修罗技术问题的解决方法，张思禹都一一回答，顺利过关；第二个投资人健谈，高屋建瓴地说了一通他对阿修罗的期望，从医疗说到通信，全然不顾阿修罗目前的“教育”定位；第三个投资人最和蔼可亲，整场都是在听冷敏讲，笑眯眯地点头肯定。

末了站起身来：“我对你们公司一向是非常看好的，今天听下来太好了，太好了，我非常兴奋！中国的教育，不对，现代全世界的教育都面临着颠覆和改革，我看好你们，太好了，让我们为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未来一起奋斗，一起改变世界！”热情地握着张思禹的手：“哎呀，硅谷回来的，报效祖国，太好了，我们现在就需要这样的海归人才，有空多来玩，我就喜欢跟年轻人多聊天。”送到门口，又加上一句：“我就不留你们吃晚饭了，等下还有几个傻 x 要见。”

张思禹到了门外，想了很久“还有几个傻 x 要见”里的“还有”是什么意思。

硅谷的夜，只有在旧金山才有灯光和音乐，但夜色繁华，伴随着挥之不去的大麻味和尿骚味，8000 多名流浪汉，满地的毒品针头，和成群结队砸路边车玻璃的盗贼。顺着 101 往南开，越来越安全，但音乐和灯光也渐渐消失不见。扎克伯格们成为居家好男人，有客观条件的限制和引导。但北上广显然不是。

张思禹被祖国的夜色震撼了。

晚饭时，冷敏带他见了几个朋友，一桌子这个总那个总，倒时差的张思禹努力忍住瞌睡，但整个人都感觉漂浮在了饭局上空，根本听不清身边的人说什么。

没料到饭局完还有夜场。张思禹昏昏沉沉地跟到了一个 KTV 包厢的地方，只听那个带头的叶总笑着地对穿着套装的清丽女人说：“今天有女宾，来点酒和果盘就行了。”“有女宾”是什么意思，张思禹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到几个妙龄女郎端着酒走进包厢，才恍然大悟。

几个女孩子身高都在 170，年轻，皮肤在包厢的灯光下透明地白，穿着高跟鞋，身姿挺拔，腰围曼妙，旗袍开叉开到了大腿根部。她们娴熟地半跟半蹲到地上，倒酒时脖子出现一个美丽的弧度，旗袍开叉被撑开了，一大片的雪白射入了张思禹的眼帘。

张思禹瞬间有点口干舌燥，茫然地望向包厢四周 — 冷敏和一个姓王的正在对唱，古老的曲风，汤宝如哀怨的红唇在屏幕上，冷敏字正腔圆地唱着粤语：“啊啊啊，寄相思风雨中。”媚眼如丝，如泣如诉。沙发动了动，身边的叶总向那个影视公司的小刘总挪了挪。

叶总说：“其实今天看到你就觉得眼熟，现在想起来，你长得特别像我大学里喜欢的那个校花。”

小刘总看不出年纪，抿着酒吃吃笑，末了用纤纤食指点了叶总一下，眼波流转：“原来，我只是像别人呀。”

张思禹恍若梦中，直到倒酒倒到他面前，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我不用了。”

冷敏和张思禹还是早走了。包厢门关上的时候，小刘总已经滚在叶总怀里，娇嗔着：“讨厌。”

坐到车上，张思禹已经累到极致，但今天一天信息量太大，让他思维混乱，只觉得车里依旧燥热汹涌。开了点窗，冷风直扑到脸上，夜色中路边的霓虹一下一下闪在了眼睛里。

“你喝很多么？”冷敏把大衣裹了裹。

张思禹反应过来，关上窗：“对不起。”

冷敏望着张思禹厌厌的脸：“今天是我不好，让你一下飞机就那么累。其实这种场面，逢场作戏而已，不用太拼。”

“逢场作戏”，这是以前电视剧里会听到的台词。张思禹望了望冷敏，想到她和王总对唱时候的深情，不禁心里湿湿腻腻的。谁说只能男人逢场作戏的？张思禹赶走心底想不清的情绪，故作轻松地问冷敏：“那个叶总，不是刚才吃饭的时候还在聊怎么给美国大学捐钱，他大儿子不是要上大学了么？”

冷敏点点头：“对啊，他三个孩子都很优秀。”

“那……”

瞥到张思禹一脸的欲言又止，冷敏笑起来：“那个小刘总，想找叶总投她的项目。到底是年轻，以为真的能把钱睡来。叶总又不是那种几千万身价的小白领小老板，还能为了一个女人影响家庭影响事业么？看着吧，他一毛钱都不会出。”

张思禹诧异，钱色交易不是新闻，但空手套色，他还是第一次听说：“那那个小刘总，就这么……”

冷敏冷笑：“自己走眼，白搭。出来做生意，讲的是大家有钱赚，你得真能替别人赚钱，别人才带你玩。以为年轻漂亮点，裤带松一点，就能无往不利了？叶总这种几十亿身家的人，又不是以前的暴发户，她想得倒美。”

张思禹默然，良久才问：“那叶总不怕么？他也是有名誉有老婆的人。”

冷敏漫不经心：“你以为他老婆不知道么？”

那一晚，张思禹的时差倒得并不好。凌晨两点才睡，不到五点就醒了。白天所有的荒唐在他的脑海中像电影画面一样重放，他的心一会儿像到了云霄，一会儿又沉入谷底，有一种满满的不真实感。这一刻，张思禹忽然想到了程悦欣，想到了安安。他忽然怀念起那日复一日上班下班买菜逗娃的日子来，想念起跟程悦欣的热战冷战相敬如宾来。有一股冲动，他打开手机，拨了视频通话给程悦欣。

“噔噔噔”的微信通话声在空气里响，响到第六下，被程悦欣摁掉了。

— “安安已经睡觉了，什么事？”

张思禹想了想，回：“没事，想看看你们。报个平安，我挺好的。”

半天，程悦欣回了简短的三个字“知道了”。

张思禹从这三个字里，读出了冷漠，读出了生气。他甚至可以想象，程悦欣说这三个字时候的表情。十年前她说话的表情，刚去美国时她说话的表情，冷战时候她说话的表情，假装无所谓时候说话的表情。

张思禹从来没有想过要和程悦欣离婚。他跟程悦欣在一起快十年，从一无所有到有了事业有了房子有了安安。回国之前，他把所有的存款都留给了他们母子，那里是他的家，是永远不可能被替代给他安全感的家。

但人不可能只活一个安全感。

张思禹明白，冷敏对他，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他们之间不可能发生什么。冷敏也有家庭有孩子，即使没有，冷敏也未必会选择他。但是，他的心猿意马，他的奋不顾身，都让张思禹自己觉得快乐，让他感受到了自己活着，热气腾腾地活着。愈危险，愈诱惑，离开了安全区域，猎手探险的紧张刺激都激励着他。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清，这种刺激感是冷敏带给他的，还是跟冷敏一起创业能带给他的。

人，就像一枚银币，正反两面都想拥有，小心翼翼地期望能立在正中。可是，哪里有那么容易呢？第一天海归，就让张思禹有点惊心，刺激来得要比他想象中猛烈得多。但看着程悦欣“知道了”三个字，他也明白，自己没有后路可以退了。

程悦欣的学校叫 preschool，收的是 3 岁以上摘掉尿布的孩子，除了看孩子陪玩，还有一点学业上的要求。但安安太小，只能送去专收小孩的 daycare，收费几乎就花掉了程悦欣大半的工资。家里的这套房子买在了房市低点，两家资助的首付，加上张思禹的存款，每个月还贷并不多，比租房还便宜。但即使如此，程悦欣的工资付了小孩学费和房贷，几乎就空了。其余一应开销，只能从张思禹留给他们的存款里拿。

程悦欣并不喜欢这样。她本来想做个强硬的单身妈妈姿势，让张思禹知道，离开了他，他们母子能过得更好。但在第一个月付完账单后，她就深深失落了。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原来是这样难的。

自从张思禹走后，程悦欣早晨起床，兵荒马乱地拖安安起床，费尽全力把他塞进车送去上学，再自己吃两口面包上班。下班后身心俱疲，没有张思禹做饭搭把手带孩子，程悦欣常常就胡乱对付一点。Costco 的冰冻批萨，中国超市的冰冻水饺，都成了常规的盘中餐。有时候躺在乱糟糟的家里，看着满地的玩具和都是污垢的厕所厨房，程悦欣就会陷入深深的难过：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活成那种离婚后容光焕发的女人？为什么，明明是张思禹的错，现在却好像，这个家真的不能没有他一样？

张思禹走后第二个月，一个周末她趁安安午睡在洗澡。安安醒了，扒着门敲，大喊“妈妈啊妈妈”。程悦欣忽然崩溃了。她不想去开门，不想面对生活的一地鸡毛，不想去想自己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她冲到花洒的水柱里，眼耳口鼻，呛得都是水。

能不能就这样一了百了？

安安哭累了，尖叫得嗓子都哑了，最后躺在地板上哆嗦着喘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厕所的门终于开了。程悦欣红肿着眼睛，抱起地上的安安，把哭得浑身抽搐的小人搂在怀里：“对不起啊，安安，妈妈以后不关门，一定一定不关门。”

-  END  -

推荐阅读 

喜欢读小说的朋友们，我们每个周六早上定时为你送上一篇小说连载，今天是《硅谷是个什么谷》第三十七章 进退之间，后台回复“硅谷是个什么谷”即可看到所有更新章节。

读之前的小说《此岸》、《遇见》、《狂流》和《三万英尺》，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查看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