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搞笑和猎奇,短视频直播能给乡村带去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把大山里的蜂蜜和水果卖出去。
文 | 王梓辉
摄影 | 张雷
在大榕树底部的树洞门被采蜜师傅阿正打开前,蜂蜜商人段应洋和余学国已经举起了手机对着那里,调整好了摄像头,等着门被打开的那一刻。为了能记录下蜜蜂受到烟熏后一拥而出、采蜜师傅在群蜂环伺下取出金黄色蜂巢的场景,他们必须要选一个好的拍摄角度,控制好自己移动的步伐,顺便配上合适的解说语。一旦错过了时机,他们将失去最佳的拍摄素材,这意味着这些视频对“老铁们”的吸引力也将大大下降。
刚刚从树洞里取出的蜂巢颜色极为诱人,这样的蜂巢拍成视频才更容易吸引普通人的目光
在3月中旬的这个下午,段应洋和余学国的运气不算太好,他们连续探寻了五六个树洞,大部分蜂巢在取出的时候都不够完整,碎成了小块,这让他们有些失望。“这样的蜂巢拍出来不够有吸引力,老铁们也不喜欢看。”余学国对我说。
采集蜂蜜并拍摄相关视频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如果忽略掉他们采蜜的环境,采蜜本身没什么稀奇的,中国很多农村地区都有养殖蜂蜜的传统。但那些常见的在蜂箱里人工喂养的蜂蜜不是段应洋和余学国的目标,他们只想寻找那些在深山老林里自然诞生的野生蜂蜜。在德宏,这样的蜂蜜一般有两类:蜜蜂们在山体崖壁上筑巢而生的“悬崖蜜”,以及在大树的树洞里筑巢而生的“树洞蜜”。
野生的树洞蜜不易寻觅,摩托车在这样的路上也很难骑行
天公不作美,因为之前连下了几天的雨,蜂巢的质量和数量都不够好,他们这次没拍到比较满意的采蜜视频。第二天早上,他们又去了另一个村寨拿了一些蜂蜜回来,林林总总加起来总算有了一百来斤,足够他们开直播和他们的粉丝聊天了。就在城区租的房子里,余学国在餐厅桌子上装了一个手机支架,上面放了一台iPhone手机。
看桌子上的空玻璃瓶和一大盒已经过滤好的蜂蜜都准备就绪,余学国打开了快手直播的界面。陆续有观众进来,余学国不会像美女主播那样热情地欢迎每一个人,他一般会直接进入主题:“今天给大家直播装瓶,昨天刚刚去山里采回来的野生蜂蜜,特别新鲜,特别好。”然后抬着那盒蜂蜜倒进一个个玻璃瓶里,嘴里还说着:“给老铁们的量必须装够了,不能少。”
观看他直播的人数并不是特别多,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观众基本在50人上下,但房间气氛挺活跃的,留言的人不少。余学国一边向他们解释这些蜂蜜是他这两天刚刚从大山里采回来的,一边叮嘱:“想买正宗野生蜂蜜的老铁可以联系我,我的微信号在主页上。”
关掉直播后,他和来帮忙的侄子抱起几十瓶装好的蜂蜜去快递公司发货。全都包装好后,他还会打开手机拍一段视频,对着想象中的客户说:“各位老铁请看,你们的蜂蜜已经打包好,再过两天就能吃到纯正的野生蜂蜜了。”然后上传到朋友圈里。
在快递网点发完货后,余学国还得把快递单拍下来发给每一个客户
这天余学国一共卖掉了20多斤蜂蜜,从早上8点出门采蜜到晚上发完货,几乎没怎么休息。一个月中,他们总有一半的时间过的是这样四处采蜜拍视频的日子。但相比在村寨里做农活和在城里送快递,这种视频直播赚钱的生活已足够让他珍惜。
余学国今年31岁,他和段应洋是初中同学,两人的家乡都是德宏芒市中山乡一座大山上的傈僳族村寨。初中毕业后,两人一个去城里打拼,当过保安送过快递,另一个上完中专回家乡做了村医,10年没有联系。再次相识,却是因为蜂蜜。那是2017年年底,余学国的哥哥偶然在快手上看到了段应洋卖蜂蜜的视频,主动通过段应洋在快手主页上的电话号码联系了他,这才让两个老同学发现,原来对方也在卖蜂蜜。
两年多以前,在堂弟的介绍下,段应洋第一次试着在快手平台上传了自己拍摄的采悬崖蜜的视频,那是他在当村医时跟着老乡们去随手拍的。本来是抱着玩一玩的态度,没想到一下就火了,点击量很快超过了50万。据他自己分析,大概是因为之前没人拍过类似的视频,他成了第一个在快手上发布采悬崖蜜视频的主播。
悬崖蜜一般出现在光滑的石壁上,采蜜人也只能从悬崖下拍摄视频
尽管视频本身的画质十分粗糙,而且毫无对拍摄角度与光线的追求,但悬崖蜜采集的过程较树洞蜜更加惊险刺激,需要采蜜师傅从山顶绑着绳子下降到崖壁一侧,悬挂在半空,用柴刀和竹筐采集蜂蜜。这种远离人烟的自然环境加上充满冒险性和新鲜感的采蜜过程,让段应洋的视频具有了猎奇的属性和真实的力量。在评论区,被视频吸引进来的快手用户们纷纷惊呼“太危险了”“注意安全呀”。
但更让段应洋惊喜的是,还有不少留言在询问他:“多少钱一斤?”“在哪里购买?”段应洋试着把价格和自己的微信号写了上去,随后几天,他迎来的就是每天少则一两百、多则五六百的好友申请,全是找他咨询买野生蜂蜜的。
作为云南省最西部的地区,德宏属于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全州森林覆盖率高达68.8%,在这样的环境里,蜂蜜成为他们从小吃到大的“零食”。“基本上我们傈僳族村寨没有找不到蜂蜜的地方。”余学国说道。但在此之前,蜂蜜并未很好地转化为一种高附加值商品。
“我记得我四年前第一次去村寨里收悬崖蜜的时候,只要23块钱一斤。”段应洋对我回忆道。在德宏的村寨里,家家户户通常会有多种收入来源,但大都以常见的农活为主。“像我们家就种种玉米、种种甘蔗,养养猪、养养鸡,反正什么都做一点。”余学国说道。在这些收入中,蜂蜜本是无足轻重的那一项,直到变化在这三四年间逐渐显现。
2016年年初,余学国的哥哥还在线下做蜂蜜批发生意。一次去快递公司发货,遇到了一个也在那里发货的德宏人,两个人随便聊了一下,余学国的哥哥才知道那人是在快手上卖茶叶的,这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很快就发现蜂蜜好卖了”。
通过熟人间的介绍,从2016年开始,德宏逐渐形成了一个通过短视频直播平台卖蜂蜜的社群。这两年,在这些平台上卖蜂蜜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德宏的这个小团体因为做得较早,大都排在搜索结果和粉丝数的前列。“快手上前几的‘悬崖蜜’主播基本都来自德宏,都是行业内的朋友。”段应洋说道。
一位傈僳族女性正在拍摄刚刚从树洞里取出来的蜂巢
买的人多了,阿正发现蜂蜜的价格开始逐年上涨,到了2017年,这些蜂蜜的价格就升到了50元/斤。去年又涨到了60元左右,有些贵的还会到70~80元/斤。但段应洋不在乎,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蜂蜜的量不够他卖。2018年,段应洋通过快手上积累的客户卖了将近1万斤蜂蜜,每斤130~170元,销售额有150多万元。相比当村医的时候,他的收入翻了近10倍。
在这些人的宣传推广下,以前在德宏当地毫不起眼的野生蜂蜜逐渐有了经济价值,也形成了一条围绕蜂蜜的产业链。为了保证有足够多的货源,和段应洋有固定供货关系的农户有200~300户之多,遍布在德宏的多个村寨。他告诉这些农户:“如果有人过来跟你们收蜂蜜,你告诉我他们给你的价格,他们给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余学国和哥哥除了去农户那里收蜂蜜,自己也承包了一片悬崖,一年付给悬崖的主人几千块钱。
正在群蜂环绕下勇取蜂巢的阿正
看到蜂蜜的价格越来越高,阿正也在山里开辟了更多的树洞,那天他带段应洋和余学国去采的那个树洞就是他前两年才开的。每到冬春时节适合采蜜的日子,他就会骑上自己的摩托车,像串起一条珍珠项链一样在不同的树洞间走一圈,发现有树洞可以采蜜了就给余学国他们打电话,通知他们过来采,采完以后称重算钱。
根据阿正私下透露的数字,他所拥有的十几个树洞每年大概能收获三四百斤蜂蜜,这能给他带来每年2万元左右的收入。相比前几年,他的收入增加了不少,“毕竟有了稳定的销路,不必担心蜂蜜卖不出去了”。
阿正在山里养了十几窝树洞蜜,这已经成了他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段应洋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只因为在快手上看了视频,就过来找他买蜂蜜。从法律层面来看,蜜蜂采集出来的蜂蜜如果没有经过任何加工,属于初级农产品,农户无需任何执照就能直接销售。但由于食用型蜂蜜还需要过滤、分装等工序,段应洋和余学国去相关机构问过一次,这种蜂蜜就属于食品类目,需要办理食品经营许可证和食品流通许可证。他们作为“家庭小作坊”,还没去搞这些。
随手记录下采蜜的过程已经成了他们的职业习惯
重庆人郭宽亮前前后后在段应洋这里买了十几公斤蜂蜜,算下来也得有四五千元。花了这么多钱,郭宽亮却没有选择到大型商超购买正规包装的品牌蜂蜜,而是选择了段应洋的“三无产品”。除了“在外面很难买到不掺假的蜂蜜”外,他的理由有三条,分别是:他的粉丝比较多;他发的视频比较多;通过观察感觉他比较真诚。
这似乎是一种根植于以快手平台的特殊感情。他们无需美颜,不加滤镜,也很少使用拍摄的技巧,就能吸引到那些喜欢他们的人。数据能说明一些问题:由于在快手上卖蜂蜜的人越来越多,段应洋在过去一年的粉丝数量都维持在32万左右没怎么增长,但销量却增加了三四成。他自己分析了一下,原因就是客户的忠诚度高,回购率能达到50%。
针对这种现象,快手商业化生态营销负责人潘兵伟此前曾对媒体解读:快手商业平台进入的是私域流量领域,基于的是快手高黏性、高信任度、高忠诚度的社交生态——快手定义其为“老铁生态”。
身在云南,段应洋和余学国在接触快手前从未听过“老铁”这个东北方言;“入乡随俗”后,“老铁”已经在他们这里取代了“朋友”“兄弟”和“客户”等多个表示友好关系的词汇,三四句里就会带一个“老铁”。“反正它的意思就是非常好的一种关系。”余学国说道。
为了维持好这种关系,余学国对他的老铁们非常热情。有人在快手上看到了他们采悬崖蜜的视频,想要过来体验一下,他们会全程接待。余学国也知道自己赚钱的基础就是“老铁们的信任”,所以他尽量在平时的互动中传达足够的信任基础。两年前刚开始直播的时候,余学国还不知道要在给蜂蜜过滤装瓶的时候戴手套和口罩,现在这都是他的固定装备,“你如果不戴手套或者手脏去直播,人家都在下面评论的”。
也有别的养蜂人在知道了余学国他们卖蜂蜜的套路后自己试了试,但效果都不算太好。“这就像会唱歌的人很多,为什么有的人就成了明星,而那些比他们唱得好听的人没成明星呢?”余学国自得地总结。他将自己直播吸引人的特质归功于早年间送快递时练下的普通话,还想买些书来学习演讲技巧,提升自己的口才,“就是能搞笑一点,会逗人家开心,这样一边卖蜂蜜一边逗人家开心,效果会更好”。
但在长期观察这些乡村卖货主播的张潇冉看来,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们自己或身边有人到大山外见识过这些,才能在相似的环境下产生不同的效果。
全职卖蜂蜜前,段应洋做了7年的村医,因为医生的身份,他在当地走南闯北,人脉极广,也让他在收蜂蜜时事半功倍,“整个乡里3/4的人都认识我”。父母反对他辞去这份在大山里稳定且体面的工作,但段应洋当时已经在快手上拥有了30万粉丝,他意识到,这是他改变人生命运的重要机遇。抓住这根从外界伸过来的绳子,段应洋跃出大山,去年也把家搬到了德宏城区里。
“说句实话,我觉得在向电商这方面发展时,我们在山里也有我们山里的优势。”段应洋说,“我们的劣势大家都知道,就是我们对这些网络平台不熟悉;但我们有自己的产品,我们有自己的人脉,我们可以弄到你们弄不到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除了德宏的蜂蜜,还有很多身处偏远地区的人在快手上卖各种各样的农产品。据快手官方统计,2018年苹果产季期间,在阿克苏、昭通、大凉山等地区,约有4000人在快手上销售糖心苹果,共产生了约6万条相关视频,播放量在6000万以上;在以上三地,快手平台销售糖心苹果规模约为1亿枚,销售额约为3亿元。
如段应洋所说,乡村的价值正在通过与互联网的结合逐渐释放。“今年我还是要把那些手续许可证都办下来。”余学国对我说,他还准备赶紧把快手小店和淘宝店也开起来,这样就不用把大量时间花在聊微信上,“别人都可以弄的东西,不可能我们就弄不了,对吧?只是我们没去行动。”
(本文原载《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13期,有删改,点击文末封面图即可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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