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840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二湘,毕业于北京大学,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小说曾被多个纯文学专业期刊转载。本文来自:二湘的六维空间( ID:erxiang6D )。
“我给你一角钱,你给伢子做条龙吧。这伢子是属龙的。”春芳说着,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毛票。老汉接了钱,又舀了一勺麦芽糖,画了条龙,递给贵林,“拿稳了啊。”贵林喜滋滋地看着,那条糖龙是透明的,阳光下更是透着亮黄色和麦芽的芬芳。“你家伢子将来是要成人中龙凤的呢。”老汉看了一眼贵林。春芳叹了口气,拉着贵林继续往前走。
春芳拉着贵林进了镇上唯一一家照相馆。上午的阳光还不强烈,从窗户缝隙里渗进来,软乎乎地,照相馆里每一个物件都像在打盹。照相的小伙子从三脚大架子上面的黑布后面探出头,“大姐笑一个。”春芳就露出笑。“细伢子靠妈妈近一些,头不要歪,笑一下啊。好!”他飞快地按了一下手里黑色的东西。贵林盯着那个东西看了半天,他还不知道那个就是快门。许多年后,他一次又一次拿出那帧黑白两寸照片看,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母亲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头靠着母亲。那时的他还只有五岁。
过了几天就是清明。祖孙三代去青霞山顶上给钟枣强上坟挂亲。山顶上风大,吹着天上的浮云动,吹着山下的钟家村也在转。坟头已经长了草,春芳把墓碑前面的杂草拔掉,露出“先父钟枣强之墓”几个暗红的大字。她摆了三个青瓷的碗,满斟了酒,又在前面摆了两根红香烛和三根香点上。王朝英取出一叠厚厚的碑钱开始烧。贵林认得那碑钱,是母亲从镇上的铺子买的草纸,土黄色的一叠,奶奶这几天每天都坐在长廊上用木工锉打孔。春芳叫贵林跪在地上磕头,自己也跪了下去,“枣强啊,你莫怪我啊。我就要走了,我原是要带着贵林走的,娘说你们钟家三代单传,这个根要留下来。”说着,眼泪一行行就流了下来,“妈要去哪里?”贵林心里不解,看了看春芳,又看看王朝英。朝英不说话,还在烧碑钱,黑色的纸灰被山风吹起,像黑蝴蝶一样在香火的迷烟中到处飞舞。朝英拿了袖子抹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纸灰进了她的眼。
母亲付春芳是一个星期之后走的。天才麻麻亮,贵林还在睡觉。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眼泪又忍不住哗哗地流。王朝英说你走吧,别把娃吵醒了,就更动不了腿了。她狠了心抹着泪转身就走了。她出了门没多久,贵林就醒转过来,一转身看见母亲不在身边,就下了地。他跑到晒谷子的禾塘上,看到土路上的小三轮突突地开起来了,他觉得母亲就坐在上面,他突然发了狂似地沿着田埂跑了起来,他一路跑,一路喊着“妈妈,妈妈!”哪里追得上,他追了一阵子,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着土路上的小三轮越来越小,车轮扬起的尘土在朝霞的光柱里旋转,沉淀,渐渐地没了踪影。
王朝英是个小脚女人。走路不利索,做事利索。她会做粽子,会做糍粑,还会纳鞋底。贵林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她不会做的事。朝英白天在家里编小辫子--用稻草桔梗编的小辫子。贵林蹲在地上看, 她的手法怎么可以这么快。“你要学吗?”朝英问,贵林点头。朝英找了个马凳,贵林坐在上面,从水盆里拿了三根浸泡了一夜的桔梗,一头打上结,一头就开始编,就跟编小辫子一样编,一根用完了,再拿一根,顺在一起再接着往下编,不到一个时辰,两个人面前就团了一堆织好的草辫子,长长的,卷成一团,放在里屋。
那时候的日子长,一天里能编好多的草辫子。到了赶集的日子了,朝英把编好的小辫子装了一麻袋,拿到镇上卖。编草帽的人就要这样的小辫子,他们拿回去,再裁短,一圈一圈就编出来了一顶一顶的草帽。朝英的小辫子辫得扎实,匀称,编草帽的人看了货,很快就收了。
贵林从早上朝英一出门就盼着她回来了。下午的太阳照在屋檐角了,大下午了,奶奶要回来了。贵林趴在草垛上看,他看到土路上朝英略微有点驼背的身影了,他从草垛上飞快地爬下来,跑到路口去迎她。朝英看见他,就从麻袋里拿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贵林高兴坏了,捡了一颗黄色的糖塞进嘴里,又捡了一颗红色的给朝英,朝英说:“奶奶不吃,这都是给贵伢子的,贵伢子辛勤劳动换来的。”朝英总是不太笑的,贵林有些怕她,就不再说什么。
夏天的晚上,风从山谷吹过来,吹到禾塘里。禾塘的前面是条小溪,清浅见底,小溪的下面就是稻田,稻田里有蛙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天上的月亮不作声,月色那么浅,那么清,月光下的草垛像是是镀了一层银,透着清气儿。朝英躺在草垛下的竹椅上抽旱烟袋。她眯着眼,吸了一口,轻轻地吐出来。贵林看着那烟圈,伸出手去抓。“贵伢子,你也来一口?”朝英问。她把旱烟袋递给贵林,贵林怯怯地拿过来,吸了一小口就呛着了。贵林一咳,朝英就笑了,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小东西。”她一边笑一边拍着贵林的背。贵林想,原来奶奶也有笑的时候。
朝英抽完了一袋烟了,躺在那摇着蒲扇。贵林抬头看天上。蓝黑黑的天上都是星星,多得数不过来,一颗一颗的,比荷叶上的水珠还亮。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贵林说。
“有一颗是你爸爸呢。他在天上一直看着你呢。”朝英也抬起头。
“是吗?哪一颗?”
“就是西边角上那颗。他在天上会保佑你的。”朝英指着一颗亮晶晶的星。
“我不要他在天上,我要他在地上。”贵林看着那颗星星。
朝英不作声了,贵林也不作声了。夏天的夜里,风竟然有了丝凉意。
过年了。
除夕的夜里,两个人坐在柴火灶前烤糍粑。柴火的火气把贵林的小脸烤得红红的,柴火太旺,朝英就在旁边用三个石头架了个小灶,把白花花的糍粑放在上面烤,空气里开始散发出糯米的清香。糍粑也慢慢变软变松,上面膨胀了起来,渐渐又变成金黄。朝英拿铁夹子夹了,放在灶台上。等它凉了,拿了给贵林吃。“可惜没有白糖。”朝英说。可是贵林已经觉得很好吃了。
远处稀稀拉拉有人家放炮竹,在静静的夜里回响,更添了几分落寂。贵林有些困了,迷迷糊糊他听见奶奶在耳边唱着小曲:
“铁打铁,铜打铜,
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我要回去学打铁,
打铁打到正月正,
家家门口挂红灯。”
他躺在灶火前眼睛慢慢地睁不开了,只看见父亲,母亲进了门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贵林,我们去镇上去。”贵林从柴火前站了起来,高兴地一手牵一个,他们走过金灿灿的稻田,走过小渠上的青石板桥,往五凤镇的方向走。贵林抬头看到天上却是一弯新月,在暗灰色的天空中发着太阳般黄亮的光泽,地上是如水的清亮,他有些弄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沿着小渠一路走,小渠里的水白闪闪的,还有鱼儿从水里跃出来,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又掉到溪水里。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可是转了一道又一道弯,就是不见五凤镇,却看到了钟家庄黑漆漆的一片片瓦檐。咦?怎么那路是个圆圈吗?怎么又绕回来了?贵林正诧异,父亲母亲都不见了踪影,他难过极了,眼泪就流了下来,“爸爸,妈妈。”他喊了起来,周围却是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风吹着村口那棵白杨树,叶子沙沙作响,像秋雨,又像春蚕在咬噬着桑叶。
王朝英听见贵林在梦里喊爸爸妈妈,又见他眼角都是泪,长叹一声。灶里的柴火渐渐地就要烧尽了,只有微弱的火光在土灰里闪亮着,扎挣着。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贵林一早就去给新毛叔叔拜年,新毛算是他的远房亲戚,据说爷爷辈是堂兄弟。他从家后面的木门走出去,穿过土黄色的毛坯房之间窄窄的小道,又绕过天井里的打谷机,就到了新毛家的后院。后院里有一棵橘树和一棵桃树。橘树冬天并不落叶,墨绿色的叶子像是打了一层蜡,桃树却是光秃秃的,只是些土灰色的枝桠像手掌一样展开,伸向同样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融成了一片。两棵树并排站在那,一绿一灰,一荣一枯,却都是安安静静的。 新毛叔叔坐在凳子上看着院子,脚上盖了一床暗蓝色的被褥,被褥下面是个木制的四方的小火盆,上面有个把手,可以提着走。
新毛叔叔爱讲故事,贵林最记得的是《翩翩》的故事。翩翩是个仙女,碰到进京赶考落第的书生。一介落魄书生,翩翩却给他做新衣裳,用芭蕉叶子做衬,天上的云朵抓一把下来做棉絮。翩翩手一比划,芭蕉和云朵就变成了舒舒服服的冬袄了。可是,如果书生一说谎,衣服就又变回叶子了。新毛叔叔最后说,“看,小孩子可不能说谎啊。”贵林后来长大了,看到这个故事,才知道是《聊斋志异》里的。 而且新毛叔叔好多地方说错了,可是他还是喜欢他的版本,尤其是一说谎,衣服就变回叶子那一出。
“贵林来了。”新毛叔叔看见贵林走了过来,脸上露出笑。贵林觉得他一生下来就是笑的,就好比他一生下来就坐在那。他好像也从来不大声说话,总是那么温和,就像小渠里的水,总是不急不徐地流。
“新毛叔叔,给你拜年。”贵林说,眼睛看了一下他前面的小桌子。桌子上没了往日里那些竹片或是柳条,而是摆着一碟子冬瓜糖和一碟子瓜子。
“今天初一,不做活计了,你吃。”新毛叔叔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 贵林拿了一根冬瓜糖,问他,“你每天都坐在这不闷吗?”
“每天走来走去也会闷的,习惯了就好了。” 新毛叔叔又笑了,“会走的,不会走的,最后都得回到原地。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圆的。”
“圆的?”贵林听得有些糊涂,他突然就想起那个转糖人的转盘,“什么都是圆的,就像一个转盘?”
“是啊,圆的,连时间都是圆的。”新毛叔叔笑了,他这次笑得有些凄然,也有些诡秘。
贵林更糊涂了,他待了一阵就往家里走,只听见新毛叔叔在他背后说,“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他心里有些发毛,回头看了一眼新毛叔叔,他坐在灰色的屋檐下,脸上的神情像水库里的水,深不见底。
元宵节那天早上,王朝英带贵林去镇上赶集。贵林从画糖摊子过的时候,看了一眼老汉,又看了一眼转盘,什么都没说。王朝英也没说什么,他们去买了些家用,又买了些糯米粉。贵林一天都心里不安,熬到晚上,心里稍稍安定一些。晚上王朝英给贵林做了一碗元宵,没有馅的元宵。贵林吃了一个就不吃了。贵林记起父亲在的时候,常从公社供销社买桂花馅,包在元宵里,汤里还放了红糖,吃起来满嘴都是香甜。这么寡淡的元宵,他吃不下。王朝英叹了口气,把他碗里剩下的几个元宵都吃了。 这之后没多久,她说要去洗个澡。她烧了一盆热水,倒在屋子里的圆木盆里,屋子里都是水气,她关上了门。
贵林在外面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奶奶出来,他在门外喊了一声奶奶,没有回应。他有些诧异,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贵林有些慌,“奶奶!”他声音很大,周围是一片沉寂。他推开门,奶奶坐在木盆里一动不动,头歪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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