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小鱼 记者/王珊
阿尔茨海默,在姥姥68岁的时候找上家门。
那一年,我读高一。有一天,姥姥从菜市场里一回来,就气呼呼地嚷嚷着菜市场的小贩骗她。她说,卖豆角的小贩讹人,她买了5块钱的豆角并付了钱,但对方硬说没给,共收了她10块钱。姥姥出生于1942年,中专毕业,一直自认为自己是高级知识分子,嘴上不屑于跟人理论,心里却过不去,饭也不做了,坐在屋里生闷气。
我听她讲下来,觉得有些奇怪。我们家门口两个菜市场的人谁不认识姥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还记得有一次去跟姥姥买菜,几乎每个摊贩的人见了她都热情地打招呼,一口一个“梁姨”,姥姥曾坚定地跟我说,是自己的人格魅力感染了菜市场的人,所以他们都跟她很亲昵。
想着姥姥也不可能说谎,她又气得厉害,我就下了决心去菜市场帮她要个说法。我到了菜市场,问卖菜的大哥,刚才有没有一个穿着紫色纱料衣服的老太太来买菜。大哥听了气就上来了,“老太太没给钱非说给了,看着也不像糊涂啊?”我没再说话就回家了,路过家门口小卖部买了瓶可乐,找了五块钱递给姥姥。姥姥接着钱可高兴了,一脸骄傲地说,“你看,我没记错吧。”我瞧了一眼厨房,那兜豆角还在那里放着,姥姥说做饭也没有做。
《诗》剧照
退休之前,姥姥是单位的档案管理员,也许是受工作的影响,她做一切事情都是井井有条的,有着很细的步骤划分。东北冬天特别冷,小时候她带我,早上她总会把我所有的衣服放在暖气上先烤着,然后将我塞进秋裤,塞进毛裤,再套上棉衣棉裤,每天如此。连打扫家里的卫生,她都有一套自己的时间表,这张表存在她的大脑里,包括每天扫地,几天擦一次地,两周清理一次灶台、油烟机,以保证家里每时每刻都是干净的。
但她生病以后,她脑袋里的时钟错乱了。最明显的特征是一件事情她会找你反复确认,比如说她会问你今天星期几,来来回回十几遍,但每一次她都认为自己是第一次提问。她总是忘记一些事情,比如说我早上给她做了早饭,看她吃了,但到了上午十点钟左右,她会再叫我吃饭,做的往往是稀粥、豆浆之类的——她不记得自己吃过饭了。
2018年11月1日,南昌一养老院住着几位因为中风或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他们每天很少下楼,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房间里度过。(图 | 视觉中国)
我上大学之后,姥姥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当时,我妈因为癌症去世,只有42岁。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姥姥和妈妈关系很好,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姥姥一个人带大了我妈和我姨。作为老大,妈妈一直觉得要承担更多照顾姥姥的责任。所以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我妈生病的期间,姥姥就很焦虑,她经常会去听一些广播节目,跟着广告成箱往家里买所谓的能让癌症痊愈的药,然后逼着我妈吃,我妈当然不敢吃。
妈妈去世以后,姥姥萎靡了很久,不跟人说话也不出门。她开始信佛,家里放了一个播放佛经颂唱的录音机,没日没夜地响着。她还买了一个日历,从我妈去世第一天开始就在日历上做记号,第一天画个“1”,第二天写个“2”,以此类推,她一共写了三年多,几乎每一天,她都会问我,“你知道今天是你妈去世多少天吗?”而且,她还会抽查,我当时心理压力很大,因为总怕自己回答不上来。
我知道,这是姥姥想念我妈的一种方式,也是她对抗记忆的唯一方式了。妈妈去世以后,我去读大学,父亲在城市的另一头上班,姥姥一直一个人住。姥姥经常半夜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还不回家,这件事情让她很困扰,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我接到电话反而觉得很放心,因为知道她还好好的。家里人也给姥姥请过保姆,但姥姥对陌生人很排斥,她是一种消极抵抗的方式——只要保姆一干活,她就 让人家去休息。后来保姆主动辞职,说自己什么也干不了。
最终决定将姥姥送到养老院,是因为有一次我周末回家,发现姥姥自己换了一根煤气软管。在我生活的城市,每隔三个季度,大家都会给燃气公司打电话要求检查,并更换软管,这项工作基本都是我来做。姥姥换的那根管子,看着就是一根塑料的水管,看得人心里发虚。我知道,姥姥仅剩的零星记忆,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完成如此巨大的工程。
《耀眼》剧照
现在,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养老院看看姥姥。她已经没有了任何方向感。养老院的小院子是她活动的所有区域,只有在家人或者护工的陪护下她才敢走出大门。在养老院,姥姥依然会给我打电话。她总反复地跟我说“记忆力不行了”。刚开始我以为姥姥只是这么说,我也会跟着附和,说“人老了就是这样”;后来有一天,我想着是不是可以换一个回答方式,我对她说,“你记忆力很好,一点问题都没有。”姥姥听了很高兴,至少两天没有再问我这个问题。我那时才明白,姥姥是希望从我这里获得肯定和支持,她不想忘掉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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